第三章 一九七八年九月 1. 鲸的阴茎,身兼三职的女郎(第2/4页)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出片片精微的阴翳,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着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两点、六点、十点给她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十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了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如摄影师好意地告诉的那样,她确实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孩。衣着长相都稀松平常,俨然二流女子大学合唱队队员。当然,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严严实实地藏在了梳成流线型的头发里。

“耳朵藏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嗯。”她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由于比约定时间到得早,我们成了晚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灯光洒泻下来,男侍者划着长柄火柴四处点燃红蜡烛,领班以鲱鱼样的眼神仔细检查餐巾、餐具和盘子的摆法。铺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地发出惬意的声响,那皮鞋看样子比我脚上的贵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鲜的,白墙上挂着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现代绘画。

我扫视了葡萄酒单,尽可能选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盘、鸭肉糜、凉过的烤鲷鱼和黄鮟鱇鱼肝酱。她认真研究菜谱之后,点的是海龟汤、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鱼酱。我独自点了海胆汤、荷兰芹味烤乳牛和西红柿色拉。估计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将化为乌有。

“店很高级嘛,”她说,“常来?”

“只是偶尔兼谈工作时来。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来饭店,大多边喝酒边吃酒吧里现成的东西。还是那样好,免得胡思乱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么?”

“样式倒不少,但大多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她说,“在酒吧天天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三天自己做一次。”

“那么,三天里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喽?”

“是啊。”我说。

“为什么老是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因为好的酒吧有可口的煎鸡蛋卷和三明治供应。”

“唔,”她说,“怪人!”

“怪什么?”我说。

我不知到底应怎样提起话头,一时默默吸烟看着桌面。

“不是要谈工作么?”她开始套话。

“昨天也说了,工作已彻底结束,不存在问题,所以没什么谈的。”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的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上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鮟鱇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从你喜欢的角度谈。”

她边把叉子送往口中边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角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接着喝葡萄酒,吃菜。

“我转弯。”我说,“于是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从你耳朵得到的,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又继续默默进食。我往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说并非这样的情景浮现在脑海,而是有这样的感觉,是吧?”她问。

“正是。”

“以前曾这样感觉过?”

我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

“那就是说,是我耳朵的关系?”

“并没有把握敢这么明确断言,甚至什么把握也无从谈起。耳朵的形状会使人产生特定的情感——这事听都没听说过的。”

“每次看见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都打喷嚏的人倒是有的。喷嚏嘛,精神因素比较大。原因和结果一旦结合就很难分开。”

“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说着,我喝了口葡萄酒。忘记往下想说什么了。

“和那个多少有点不同?”她问。

“呃,多少有点不同。”我说,“获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却又十分实在。”我两手拉开一米,又拉近到五厘米。“表达不好。”

“基于模糊动机的凝缩现象。”

“完全如此,”我说,“你脑袋比我聪明七倍。”

“受过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学函授教育。”

我们把剩下的鸭肉糜分了。我又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还没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种情感的相互关联吧?”

“不错。”我说,“就是说,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于我,还是别的什么以你的耳朵为媒介作用于我,我还没把握住。”

她两手放在桌上,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属于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式为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