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七八年九月 1. 鲸的阴茎,身兼三职的女郎(第3/4页)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上摆着五个空盘子,俨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三十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人发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地注视着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啰?”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十二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五至六厘米,下颏使劲往前一探,如此姿势保持了十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来快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十二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有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耳朵同意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十二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干。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十分钟。”

“出生日期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大家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山羊座,血型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无聊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十八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京。大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三年前染指PR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识,四年前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四十支,死活戒不掉。有三套西装六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五百张。埃勒里·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九分二十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十分钟就能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大凡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十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相反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过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鱼酱。“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刚才也说了,一言难尽。但正如尼采讲的那样:在无聊面前即使神也会卷旗而去。如此而已。”

我们慢慢吃菜。吃到一半她重新浇了调味汁,我多吃了块面包。在主食吃完前,我们各自考虑别的事。碟盘撤下,吃罢乌饭树浆果雪糕,蒸汽咖啡上来,这时我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略一彷徨,即被换气装置吸了进去。天花板扩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协奏曲。

“想再听你讲一下耳朵。”我说。

“你想问的,是不是我的耳朵有没有特殊能量?”

我点点头。

“这点希望你自己确认,”她说,“即使我就此对你说什么,也只能诉诸极为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认为对你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