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4. 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

“有你的信在我这里。”我说。

“我的?”她问。

电话相距极远,加上串线,说话须特别加大音量,以致双方的话语都失去了微妙的韵味,就好像站在四面来风的山冈上竖起大衣领说话。

“本来是给我的信,但总觉得像是给你的。”

“是觉得对吧?”

“是的。”我说。说罢,觉得自己似乎在干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这工夫不再串线了。

“你同鼠之间有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托我见你,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而且我想这封信还是请你看看为好。”

“就为这个特意从东京赶来?”

“是这样的。”

她清下嗓子,道声对不起,“你们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的确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实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或者说还没结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说。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手握听筒望着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清点鱼影,全然不知晓数多少条才能数完。

“他消失不见是五年前的事,那时我二十七岁。”语声非常温和,只是听起来仿佛是从井里传上来的。“时过五年,很多事情都完全变样了。”

“呃。”

“说实话,就算什么都没变,我也不能那样认为,不想那样认为。如果那么认为,哪里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认为什么都变样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

我们稍稍沉默。先开口的是她: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说什么了吧?也就是离开的缘由……”

“没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样的。”

“当时怎么觉得的?”

“指对悄悄消失?”

“嗯。”

我从床上坐起,靠住墙,“这个嘛,本以为半年一过准保回来,毕竟他不是干什么都持之以恒那种类型。”

“但没回来。”

“是啊。”

她在电话另一端犹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静静的喘息。

“现在住哪儿?”她问。

“……酒店”

“明天五点去酒店的咖啡厅,在八楼吧?可以?”

“知道了。”我说,“我穿白运动衫绿棉布裤,头发很短……”

“猜得出来的,可以了。”她温和地打断我的话。电话随即挂断。

放回听筒,我思索所谓猜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实太多。大概也并非年纪增长了人就一定变得聪明。一个俄国作家写道:性格会有所改变,而平庸却是万劫不变的。俄罗斯人说话不时有睿智的警句。

我钻进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湿的头,洗罢腰缠浴巾看电视上的美国电影。电影是关于旧潜水艇的。舰长和副舰长势同水火,潜水艇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闭恐惧症。情节一塌糊涂,但结局皆大欢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欢喜,战争也并不那么糟——电影竟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不久或许会冒出一部电影告诉人们:核战争毁灭了人类,结局却皆大欢喜。

我关掉电视,钻进被窝,十秒钟就睡了过去。

毛毛细雨到翌日五时仍下个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续了四五天,人们以为梅雨终于过去了,而就在这时候下起雨来。从八楼窗口望去,地表每一个角落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东塞车塞了好几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车仿佛一点点融化在雨中。实际上城里的一切都已开始融化。港湾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机融化,鳞次栉比的楼宇融化,人们在黑雨伞下融化。山上的绿色也融化着无声无息流下山去。但十秒钟后重新睁开眼睛时,景致依然如故。六台起重机高高耸立在昏暗的雨空,车列突然心血来潮似的不时向东涌流,伞阵穿过柏油路,山的绿色心满意足地尽情吮吸六月的雨。

轩敞的咖啡厅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涂着海青色的卧式大钢琴,一个身穿粉红色华丽连衣裙的女孩在弹奏。弹的是充满急速和弦与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调曲子。弹奏得不坏。乐曲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吸走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五点过了她也没有出现。我无事可做,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茫然看着弹钢琴的女孩。她二十岁左右,披肩长发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齐齐。头发随着音乐节奏不无得意地左右摆动,一曲终了,又归回正中。随即又一曲响起。

她那样子使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是我小学三年级还在学钢琴时的事。我和她无论年龄还是水平都差不许多,几次一起弹过。姓名长相全都忘了。记得的,唯独她纤细白皙的十指、漂亮的头发和软蓬蓬的连衣裙,此外便一样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一想,我总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我剪掉剥掉她的手指她的头发她的连衣裙,而其残余至今仍生存在什么地方似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运转,人们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过马路,削铅笔,由西向东以每分钟五十米的速度移动,将彻底打磨过的零音乐洒向咖啡厅。

世界——这一字眼总是令我联想起象与龟拼命支撑的巨型圆板。象不理解龟的角色,龟不理解象的职责,而双方又都不理解世界为何物。

“对不起,来晚了。”身后传来女子的语声,“工作粘在手上,怎么也脱离不开。”

“没关系,反正今天一天没什么要干的。”

她把存伞钥匙放在桌上,没看食谱,径自要了橙汁。

她年龄一眼看不明白。若没在电话中问过,我敢保证永远弄不明白。

既然说是三十三岁,她便是三十三岁。如此一想果然像是三十三岁。但如果她说二十七岁,看上去无疑二十七岁。

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都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从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地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