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4. 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第2/2页)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十一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走了。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三个月。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五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五年也罢,十年也罢,一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点头。
橙汁被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年轻时结婚又离婚,是相当不好受的。”她说,“简单说来,人将变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现实性的东西。不过,非现实性东西持续不了多久——是这样吧?”
“或许。”
“离婚以后到见到他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过着可以说是非现实性的生活。几乎没有熟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游玩,没有情人,早上起来去公司画图,回来路上去自选商场采购,一个人在家吃饭。短波广播一直开着不关,看书,写日记,在浴室洗长筒袜。公寓楼在海边上,终日有海涛声传来。冷飕飕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这话好像够无聊的吧?”
我默默摇头。
时过六点,咖啡厅进入鸡尾酒时间,厅顶照明暗了下来。街灯开始闪亮。起重机顶端也亮起红灯。淡淡的暮色中,细针般的雨继续下着。
“不喝点酒什么的?”我问。
“伏特加兑葡萄柚汁叫什么来着?”
“SALTY DOG。”
我叫来男侍者,点了SALTY DOG和冰镇CUTTY SARK。
“说到哪里了?”
“冷飕飕的日子。”
“不过说真的,也并非那么冷飕飕的。”她说,“只是海涛声多少给人那样的感觉。公寓管理人说住进来很快就会习惯,并不是那样的。”
“海已经没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皱纹略略动了动。“是啊,如你所说的,海已经没有了。可至今仍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是长期贴在耳朵边响的缘故。”
“而且鼠出现在那里,对吧?”
“不错。但我不那么叫他。”
“怎么叫?”
“叫他名字。不是谁都这样叫的么?”
经她一说,也的确如此。鼠即使作为绰号也太孩子气了。“那是的。”
饮料端来。她喝口SALTY DOG,用纸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盐,纸餐巾带了点口红下来。她用两只手指灵巧地把纸餐巾叠好。
“他这人,怎么说呢……带有十足的非现实味儿。我说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觉得我需要他的非现实性来摧毁自己的非现实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以才喜欢上。也可能喜欢上后才产生那样的感觉,反正一码事。”
女孩从休息室返回,开始弹电影音乐。听起来仿佛是为错误的镜头而配的错误的背景音乐。
“我时常想,从结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说不定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这点。你说呢?”
“说不清楚,”我说,“那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
她再没说什么。
沉默了二十秒后,我发觉她的话已经完了。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从衣袋里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两封信就这样在桌上放了好一会。
“必须在这里看么?”
“拿回家去看吧。不愿看就请扔掉。”
她点头把信收进挎包,金属卡“咔”一声发出惬意的声响。我点燃第二支烟,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欢。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缓下来,第二杯脑袋变得正常,第三杯开始就索然无味了,无非往胃里倾倒而已。
“为这点事专门从东京跑来?”
“基本是的。”
“够热心的。”
“我倒没那么想过。惯性。要是处境对调,我想他也同样会这样做的。”
“请他做过?”
我摇摇头。“不过长时间里我们总是给对方添非现实性麻烦的。至于是不是从现实角度处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恐怕没人那样去想。”
“或许。”
她莞尔一笑,起身拿起账单,“账我来付,何况迟到了四十分钟。”
“如果那样合适,我就不客气了。”我说,“另外问个问题好吗?”
“好啊,请。”
“电话中你说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据气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说。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从宾馆窗口可以看到旁边大楼的霓虹灯。无数雨线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飞奔。站在窗旁俯视,雨线似乎只朝地面一个部位下泻。
我躺在床上吸罢第二支烟,往服务台打电话预约了翌晨的火车票。在这座城市我再没有可做的事情了。
只有雨一直下到深夜。
- [7] SALTY DOG:意为“咸味狗”。
- [8] CUTTY SARK:一种苏格兰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