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伦先生告知我要出美国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斯作品作品系列,其中包括我早年翻译的《再见,哥伦布》。已经尘封二十多年之久的东西要重新出版的消息除了给我带来不小的惊喜外,还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二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了《再见,哥伦布》后,很觉喜欢,便动手翻起来了,译稿投了出去,均为出版社所拒绝,整整一年没有结果,在极度失望中,多亏我的好友、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钱满素推荐,最终在中国社科出版社得以正式出版。

现在想来,当初译稿不被接受除了因为自己当时只是个无名小卒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不久,学界的思想还不够解放。尽管国内译界认识到菲利普·罗斯是美国二战后一个不能不介绍的重要作家,但由于他的作品中含有些性方面的描述,出版社为了“避嫌”,几乎没有一家愿意出版他的作品,因而当时在美国现代文学介绍中很遗憾地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白。

岁月如流,二十多年的时光真是弹指一挥间,然而我国学术界和出版界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当年的这些顾忌现在看来几乎可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从把菲利普·罗斯的作品视为不敢触摸的禁区到今天出版他的作品专集,见证了我国学术发展和翻译事业进步。

值得一提的是,菲利普·罗斯在这二十多年里,正如他的老朋友艾伦·阿谢尔( aaron ascher)所评价的那样,“这位七十多岁的作家仍然笔耕不辍,坚持不懈地向文学的巅峰前进……”,“即便现在,他也不停息”。当大部分作家可能随着年事的增高而创作激情逐渐淡去,罗斯依然保持高产,其作品在力度和深度方面较之以前的著作也毫不逊色。他除了诺贝尔文学奖,已将一名美国作家能够获得的所有文学奖项均揽入怀中。在白宫,克林顿总统曾亲手为他别上美国国家文学奖章。他的作品全集被收入“美国文库”,分卷出版。这等于宣告了他的作品也可以和麦尔维尔、霍桑、亨利·詹姆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以及威廉·福克纳等大师一样成为经典。迄今为止,只有两位作家——索尔·贝娄和尤多拉·韦尔蒂在有生之年享受过这样的荣誉。

《再见,哥伦布》是菲利普·罗斯出版的第一本书,由中篇小说《再见,哥伦布》和五个短篇小说组成。该书于一九五九年出版后,立刻引起美国文坛关注,当年即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罗斯虽是犹太后裔,却在小说中冷静而客观地揭露犹太教义的陈腐和虚伪,尖锐地嘲讽那些维护传统观念的老一辈犹太人的保守思想和愚昧无知。多少世纪以来,犹太民族没有祖国,家庭的纽带,对许多犹太人说来,是关系本民族生存繁衍的大事。如同旧时代的中国,父母、师长是犹太家庭的霸主,晚辈只能惟命是从。然而在罗斯笔下,这一切都改变了:旧的宗法制度在崩溃,新的反抗因素在滋长。

《犹太人的改宗》就是讲述一个犹太儿童反抗母亲和拉比的有趣故事。主人公奥齐聪明伶俐,爱提问题。他在上神学课时,对于耶稣诞生的大胆发问,似乎是为了维护圣经旧约中有关耶和华上帝的正统观点。但是,问题出自一个孩子之口,既稚气可掬,又异常尖锐,委实弄得那位宾达拉比狼狈不堪。最后,为了当众证明“上帝无所不能”,他竟爬上顶楼以死相胁。读者读到奥齐的母亲和拉比匍匐在地,向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一介稚童俯首听命这一情景时,一定会忍俊不禁吧!殊不知,在这幕闹剧的背面,大量的是新旧世界观的冲突;这中间饱含了辛酸的眼泪,回荡着痛苦的呻吟。

在《爱泼斯坦》这篇弗洛伊德式的小说中,罗斯更是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一个因循守旧的犹太怪老头。他憎恨生活中的美好因素,对热恋中的青年之间的爱抚不可忍受。尤为可笑的是,他有一个极端“洁身自好”的怪癖。受其影响,他的全家也多少沾有这一“洁癖”。不料一天,老伴在怪老头身上发现一块红斑。家里人以为这是老头行为不轨沾上的有梅毒之嫌的毒疮,闹得天翻地覆。老头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在弥留之际,老伴儿和家里人关心的只是如何除去这块红斑,对老头的真正病症却置若罔闻。这是对犹太家庭“神圣”性一个多么有力的抨击,对家庭成员间所谓的慈爱和温情又是一个多么辛辣的讽刺。难怪有些老一辈犹太人要对作者表示愤怒,斥他是个“反犹的叛徒”了。

罗斯小说的另一主题,是当今美国社会内部贫富两类犹太人生活方式的差别,以及新老两代犹太人在宗教伦理和思想感情方面的冲突。

《信仰的卫士》里的马克思中士是一位忠于职守的老兵。尽管饱经人间沧桑,他那颗犹太教徒的虔诚之心却尚未完全泯灭。因而,当他遇上三个调皮捣蛋的犹太新兵后,就深深地陷入内心的矛盾之中——是听任他们在宗教的幌子下做种种违反军纪的行为呢,还是摆出上司的架子厉行督职?最后,一个犹太新兵的厚颜无耻迫使他不得不采取报复行动。但事后,他又受到良心的谴责,感到人生无常,尽是受命运的摆布和愚弄。宗教在犹太人心目中本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千百年来,犹太教一直是犹太民族文化、传统、伦理、信仰的集中体现,也是犹太人和其他宗教的信徒之间流血冲突的根源。但到了今天,多数犹太人已失去了往昔的宗教狂热和虔诚。诚然,他们仍做礼拜,过宗教节日,遵守宗教惯例。然而,仅此而已。犹太教作为犹太民族标志的特殊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它再也不是表达犹太人民族心理的传声筒了。这些戏剧性的变化,在《信仰的卫士》里有很好的体现。这是作者从军营生涯中获知的直接体验,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现代美国社会中,犹太青年的苦闷,孤独,以及他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罗斯都在中篇小说《再见,哥伦布》里作了深入的描绘,使这些冲突披上了哲理色彩。

主人公尼尔·克勒门是位图书馆管理员,一个二十三岁的普通犹太青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遇上了布兰达·帕丁金,一位周身散发着新暴发户铜臭的犹太富翁之女。尼尔一下子坠入了情网,布兰达代表着一种他从未享受过的物质文明:金银餐具、健身用品、宽敞的住房和豪华的摆设。他非常害怕失去布兰达,但又从未认真考虑过两人出身和经历的巨大差别,以及思想上的鸿沟。青春、激情往往是热恋中的青年常有的感受。尼尔就想闭眼不看现实,尽情地享受爱情梦境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