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第2/3页)

“可以喝一杯啤酒,”他出于礼貌地说,“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开车回家。”

那个男子朝他走来,伸出手,说:“我叫克莱门斯。那是萨宾娜。”他朝着暗处指了指,克里斯托夫这才隐约地看见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他们在酒吧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对话还是进行得相当艰难。克莱门斯描述了一些他曾经参加过的探险活动,反复地使用同样的形容词道出一长串岩洞的名字,说自己拍了几千张照片,有机会的话让克里斯托夫看看,或许他还能找到几张演讲时用得上的。萨宾娜除了问好之外,就再没说一句话。克里斯托夫大部分时间也在沉默,偶尔点一下头,微笑一下,做出对克莱门斯的故事感兴趣的样子。在对某次潜水经历进行冗长叙述后,克莱门斯沉默了一下,克里斯托夫便借机问萨宾娜是否也参加过岩洞探险。

“我们就是在一次探险时认识的。”她答道。接着,像是有人按下了某个开关,她开始罗列自己曾经去过的洞穴。她只说出了岩洞的名字和探险的年份,说完便又沉默了,让克里斯托夫觉得她好似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们为什么不三个人一起进行一次岩洞游呢?”克莱门斯问。

克里斯托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看吧。我现在得走了。”说着,便挥手招呼服务生。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克莱门斯说:“去‘涅槃’。”他说这话时,声音比之前小,克里斯托夫起初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直到克莱门斯又重复了一遍:“去‘涅槃’。”

“怎么才能进到那里?”他问,眼睛里闪着饥渴的光。

服务生走到他们桌前,克莱门斯说再来一杯啤酒,“你也来点什么?”他的声音现在是恳求的,几近胆怯。克里斯托夫要了一杯兑水苹果汁,等饮料到后,他开始讲述。在叙述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地下。

他在山体的深处,正淌水通过一条地下暗河。水是冰冷的,而且越来越深,深到腹部、胸部和下巴。水在岩洞的尽头离洞顶只有几公分的距离,那儿有一条极其狭窄的岩缝通向斜上方,克里斯托夫在进入岩缝后,手便再也无法后伸,只能紧贴着向导,用脚尖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往前推。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靴子擦划的响声,和队员时而发出的呻吟声或咳嗽声。当在他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说他们正处在岩石断层处,还得坚持一会儿时,克里斯托夫早已失去了时间感,对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近,这让他有些诧异。向导一边诅咒,一边挣扎着穿过岩缝最狭窄的部分。克里斯托夫等着。寒气已经侵入他的氯丁橡胶套装,似乎正慢慢地在他的体内扩散。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四肢伸展躺在那儿,被围困在岩石之中,成为一个异物。他心想,我们被活埋了,永远也出不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处何方,他试着回想儿歌的歌谣,在心里默算自己拍的那些照片能带来多少稿酬,想象外边的风景、辽阔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这时,他前面的人不见了,克里斯托夫看着那处断层,紧张地笑道:“你让我从这儿过?”“能过的。”他听见同伴不知来自何方、却仍然很近的声音,“我们已经完成了一半路程。”克里斯托夫的身体开始像机器一般无意识地继续操作。

克莱门斯听得两眼发光,趁克里斯托夫停顿时,说:“我也要去。你们也加入?”克里斯托夫说,那一部分的洞穴没有向导。“那你帮我们通融通融。”克莱门斯答道,他不在乎破点儿费。萨宾娜半带疑问,半带对冒险的渴望,望着克里斯托夫的双眼,克里斯托夫对她说:“你长得瘦小,你最容易过了。”他说,那儿没什么危险,恐惧才是唯一的危险。“恐惧,是唯一的危险。”他重复了一遍。

克莱门斯上洗手间,克里斯托夫看见他下楼时对侍者说了些什么,服务生在他回来之前,便已端来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三只玻璃杯。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克里斯托夫问。

“两年了。”萨宾娜说。“他是个疯子,”她说,“什么都试过,徒手攀岩,峡谷探险,深雪越野。有一次,因为离开了滑行道,他还遇上了雪崩。他整个儿就是个疯子。”

“今晚你睡我们家。”克莱门斯说着又点了一瓶酒,上一瓶几乎被他一个人喝光了。他们讨论使用哪些装备,在哪里进行预备训练,什么时候是探险的最佳时间。萨宾娜喝得很少,仍像先前一样沉默。克里斯托夫仍旧不怎么喜欢克莱门斯,却被他带动了起来。这就像一场游戏,一次较量,这——他忽然恍然大悟——与萨宾娜有关:他们在为这个冷漠、童稚、看似无心倾听的女人进行较量。他觉得自己落入了陷阱,当克莱门斯邀请他在自己家里过夜时,他别无选择。这场游戏必须进行到底。

克里斯托夫能够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却没有醉。克莱门斯走在前头,跌跌撞撞地爬上公寓楼的楼梯,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插钥匙的锁孔。克里斯托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跨入公寓的第一刻起就感觉不自在。他的这两位主人看来根本无所谓摆设美观与否,他们只添置了几件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可尽管如此,屋里还是显得相当凌乱,家具互不搭配,摆放的位置也不对,很随意,像是被人搁下后就再也没挪动过。

克莱门斯什么话也没说就消失了。萨宾娜把克里斯托夫领到客房,他看着她铺完床单,很快出去拿了一条手巾回来。“克莱门斯已经睡着了,”她说,“衣服也没脱。”

克里斯托夫去浴室梳洗完毕回来后,发现萨宾娜在客厅,她正在翻阅一本相册。他坐到她身边,她把相册递给他,闪身进了浴室。相册打开的那一页页首写着:马来西亚姆鲁洞。照片拍得不好,在大岩洞里仅用一只闪光灯是达不到什么效果的。有几张照片是克莱门斯,另外几张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做着鬼脸,最后一张是两人的合影。他们穿着脏脏的连身服,笑容疲惫,中间站着一个比他们矮了一截、表情警觉的当地人。相册最后一页夹了一叠尚未黏贴的照片。克里斯托夫开始从头翻阅相册。那是另一次旅行时拍的照片,还是那位金发女郎,她这次穿的是潜水服。

“那是他的前女友。”萨宾娜说。她站在他的面前,换了一条彩色的紧身裤和一件橙色的无袖汗衫。她的骨盆很窄,胸部像男孩一样扁平。她问他想喝什么,啤酒?水,克里斯托夫说。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他身边坐下。他继续翻看相册,海滩,古老的寺庙,那位金发女子一再出现。萨宾娜说:“他们是在那次雪崩后分的手,克莱门斯很长时间都没走出失恋的痛苦。你觉得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