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儿女(第4/5页)

有一次,他问她都做些什么梦。他一直在等待神迹出现。可曼蒂不做梦,她说自己向来睡得很沉,很酣。他于是问她可是真的从没交过男朋友之类的,是否除了来月经,就从没在床单上发现血迹。他觉得这样同她说话很是尴尬,心想,如果她真是新圣母,那我这可算是怎么回事。曼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哭着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他把手放在被单上,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说:“我们被称为神的儿女,我们也真是他的儿女。世人所以不认识我们,是因未曾认识他。”“谁未曾认识他?”曼蒂问。

一次,她拉开被子。她穿着薄薄的睡衣,躺在他的面前。之前,米歇尔的手放在被褥上,现在,他把手抬了起来,悬空在曼蒂的肚子上方。“他在动。”曼蒂说着,用两只手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压住。米歇尔的手抬不起来了。那只手久久地放在那儿,沉重得像一桩罪孽。

圣诞节过去了。曼蒂平安夜去了父母家,可第二天就回来了。来教堂的人不多。村里已经有人开始议论米歇尔和曼蒂,好几封信写到了主教那儿,主教那儿也回了好几封信,还打来了一个电话。之后的某个星期天,主教的一名心腹来到村里,同米歇尔吃了饭,谈了话。曼蒂那天在厨房里独自用餐,她很是不安。客人走后,米歇尔却说不用担心,主教很清楚乡间人情险恶,老共产党人还在继续攻击教会,挑起纠纷。

时间一天天过去,胎儿一天天成长,曼蒂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甚至在米歇尔早以为它不可能再大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好像那肚子不是长在那人身上似的。这时,米歇尔会把手放在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上,感到幸福。

一天下午,米歇尔又准备去散步时,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走出不到半个小时,他发现忘了带《圣经》,于是调头往牧师公馆方向走去。他悄悄地进屋,悄悄地上楼,曼蒂现在也常常在大白天睡觉,他不想吵醒她。可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却看见曼蒂赤裸裸地站在屋里,站在那面镶在大衣柜门背后的大镜子前观察镜子里的自己。她侧着身子站在镜子前,也就是米歇尔的面前,暴露无遗。曼蒂也已听见他上楼的声音,把身子转向他。两人于是就这么对视着。

“你来我房间做什么?”米歇尔一边说,一边希望曼蒂能用手遮挡一下身子。可她没有这么做,两只手像两片树叶似的垂落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她说,她的屋里没有镜子,她想看看自己的肚子大成什么样了。为了能够不用再望着她,米歇尔朝曼蒂走去。于是,他的双手就这样触摸到了她的,就因为他同曼蒂,曼蒂同他在一起,他再也无法思想。米歇尔的手于是就这样搁在那儿,像一只刚刚从伤口里诞生的——兽。

然后,米歇尔睡着了。醒来时,他想,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他蜷缩在床上,用手遮住自己深重的罪孽,曼蒂的血是她的见证和他的证据。他诧异为何没有烈火来销化那些有形质的,为何天不崩,地不裂,也没有闪电或其他东西来处死他,惩治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当米歇尔已经走在通往W村的林阴道上时,天也没有为他而开。他要去田里的那片凸地。他匆匆忙忙,磕磕绊绊地跨过一道道冻得僵硬的犁沟。出门时,曼蒂,那个寄他篱下的曼蒂已经睡了。

他到了凸地,在雪地里坐下。他又累,又伤心,又失落,他站不住了,他要待在这儿,再也不走,让他们,让春天来这儿纵欲的农场主和他的女人为他收尸吧。

天暗了,变冷了,夜幕降临了。米歇尔坐在凸地的雪中,潮气湿透了大衣。他感到寒冷,于是冷静了下来。他心想: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而是要在行为上——所以,为了让他们相爱,上帝把曼蒂带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带到了曼蒂的身边。她十八九岁,已经不是孩子了。不是说,这将无人知晓吗?不是说,主的日子要像贼来到一样吗?于是,米歇尔想道:我无法知晓。如果上帝之子降孕于她是上帝的意愿,那她接纳了他,就也是上帝的意愿——他难道不也是上帝的作为和造物吗?

米歇尔透过树丛的枝叶只能稀稀落落地看见几颗星星,可当他走出树丛,走进田野时,却能够将寒冷之夜所能显现的星星尽收眼底。在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不再畏惧这片天空,他庆幸它是如此遥远,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农田里,自己渺小得连上帝都得多看一眼才能找到他。

他很快回到村里,狗狂吠起来。米歇尔朝着院子的大门扔石块,模仿它们愚蠢的狂嚎和大叫,狗们被激怒了,叫得愈加疯狂。米歇尔哈哈大笑,笑得直到无法自制。

牧师公馆里亮着灯,米歇尔进了屋,闻到曼蒂做饭的香味。他正在脱下湿漉漉的鞋子和厚重的大衣,这时,曼蒂走到厨房门口,胆怯地望着他。他说,天变冷了。她说,饭做好了。米歇尔走到曼蒂跟前,吻了一下她的嘴——嘴唇笑了。晚饭时,他们为孩子起了一个名字,然后又起了一个。道晚安时,他们握了握对方的手,回到各自的房间。

一月,天一天一天变冷,老式牧师公馆怎么生火也暖和不起来,于是,一天晚上,曼蒂从客房搬进了主人温暖的卧房。她抱着自己的被子,米歇尔一言不发地挪到一边,她躺到了他的身旁。那天晚上,以及之后的每个晚上,他们就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一天比一天了解对方,更爱对方。米歇尔见到了一切,而曼蒂也不因此感到羞愧。

这可是一种罪孽?但谁又会在意?曼蒂不是已经用自己的血见证了那个成长中的胎儿是神洁净的孩子吗?可是,洁净能够存在于不洁之中吗?

当米歇尔早已不再相信自己的劝诫能够触动这个村子里的居民和共产党人时,他们却不知怎的被这个奇迹触动了,现在来敲门的也是他们。他们话不多,递上随身带来的东西。女邻居送来了一个蛋糕,说,反正一样是烤,多烤一个,少烤一个没什么区别——还有,曼蒂一个人可应付得了?

又一天,餐馆老板马柯来打听什么时候临产。米歇尔把他请进客厅,叫来曼蒂,然后去厨房沏了茶。三人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坐在桌边,一语不发。马柯拿出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放到桌上,说,他当然知道这东西幼儿不宜,可孩子咳嗽时,难说用不上。接着,他想听个原委。米歇尔叙述时,马柯不可思议地望着曼蒂和她的肚子,问,你肯定吗?米歇尔说,这没人知道,谁都无法知晓。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马柯说。他拿起那瓶科涅克白兰地,看了看,有些犹豫的样子,然后把酒放回桌上,说,三颗星,这是最好的牌子了,可不是给客人喝的那种。他显得有些尴尬,站起身,挠挠头,说,今年夏天,你还跟我一块儿骑摩托车呢,随即笑了:还真有这种事,他们一大帮子人去F村附近的湖里游泳,谁又能料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