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魏玛,1823年10月7日

亲爱的乌尔莉克,

我问过您,我迫不得已的时候是否可以给您写信,您说:

可以。

您回答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没有准确地感受到这一点,我不会给您写信。我不知道我给您写的信是否可以马上寄出,这倒是好事。也是因为我担心奥蒂莉把我们的邮差全给说通了、迷住了,担心她对他们进行了贿赂或者恐吓,结果就是任何邮件不事先给她查看就无法离开魏玛。如果是我写给您的信,她会立刻查封。我从波希米亚回来后她就病倒了。从马林巴德传回来的消息显然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多。见面时大家——看似如此——很亲热,随后她却卧床不起。我的乖儿子奥古斯特说我不可以去看她,因为我就是她的病根儿。我的雷布拜恩大夫补充说,最近出现一种很可能前途无量的治疗方法,即以毒攻毒法。经过他的努力,我终于可以去看她。我很久没去屋顶阁楼了。那是她的王国。有时我儿子奥古斯特也在她背后说,他在上面无非是一个过客。她面目狰狞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本来就绷紧的脸变得紧绷欲裂,在这张偏小的脸上本来就很扎眼的鼻子显得咄咄逼人,因为这张小脸实际上已经消失。本来就细窄的嘴唇见不着了。两条胳膊瘫放在身体的两侧,两只手却在痉挛中攥成两个小拳头。两只黑色的眼睛不看我。幸好。我习惯了看别的眼睛。我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我无话可说。有一次我试图把一只手放到她的拳头上,她却发出一声尖叫,这是痛苦的喊叫,是抗拒不从的喊叫,是表示别烦我的喊叫。随后她突然开始慷慨陈词。您是她的讨伐对象,乌尔莉克。对于您,她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她对您、对莱韦措家的每一个人都破口大骂。说你们是一个野心集团,说你们把持马林巴德的浴场,然后挑肥拣瘦。我觉得把我比喻成胖子并不恰当。她拿来形容您的语言让我简直没法重复。现在还没法重复。也许我们之间能够实现一种允许我超出允许范围的通信联系。乌尔莉克,她说全欧洲都知道您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婊子。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在这里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去她那里。雷布拜恩医生说,在我去看她之前,她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也不吃东西。这个我不相信。让人知道她不吃东西,这是她对我的战争策略。没有一场战争是单方挑起的。引发一场战争总是至少需要两个人。爆发这场战争,我有如下责任: 这些年来我容忍、参与并且制造了如下事实——奥蒂莉觉得自己仿佛跟我结成了夫妻。我的乖儿子奥古斯特成为她和我之间的交易筹码。只有嫁给奥古斯特,她才能接近我。当然,这个事情我们总是当成笑话来讲。但使用玩笑口吻无非是迫于正统观念的压力,把欲盖弥彰的不良感觉掩盖起来。我的乖儿子奥古斯特并不生气,他去拈花惹草也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

每次我都是从这样的家庭环境来到波希米亚。然后遇到您,您的妹妹,还有您母亲,你们是一个嘻嘻哈哈就能克服一切的家庭。您已发现我不苟言笑。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笑得多。我可以承认,如果没有您,就没法想象我待在某个快乐的家庭。维兰德,著名作家和智者,您听说过他,他有一种随叫随到、被他自己称为幽默的情绪。聪明绝顶的他给我做了长达几个钟头的精彩报告,讲什么是幽默。所以我知道我没有幽默。有幽默的人——我不相信谁可能有幽默,谁有幽默,谁就在假装幽默——幽默者骗走了生命的严肃和沉重。骗取了生命所具有的可怕的严肃和沉重。我的乖儿子奥古斯特说过: 歌德是洛可可。这话有一点道理: 有幸认识您以前,我整个的生活就是洛可可。您,一个永远欢笑的姑娘,把严肃和沉重带入我的生活,使我过去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洛可可。倘若维兰德还活着,可惜他已经死了,因为他冬天过来看我的时候不听我的急切劝告,穿着绒裤、丝袜、漆皮皮鞋,身披一件单薄的大衣就在冰天雪地中从魏玛徒步走回奥斯曼施泰特,结果染上肺炎,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我可以给他上一节课,告诉他幽默是一个大骗子,和幽默相比,那个以洛可可之名创造了历史的怪物就是小巫见大巫。洛可可是骗子,但它一直知道自己在行骗。洛可可从来不把自己当真。幽默自以为很严肃,但它实际上不严肃,所以它是真正的骗子。我又在好为人师。请原谅。其实我只想说,我的生活通过您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重。洛可可对您束手无策。

我在波希米亚公开承认了这点。我爱上您的消息直截了当地不胫而走,而且受到最恶毒的歪曲,消息传到魏玛之后,奥蒂莉立刻变成了泼妇,她本来就是泼妇。只要条件适合,谁都可以成为泼妇。现在的魏玛就具备这种条件。也许,这是一个世界法则: 一个人的幸福会造成另外一个人的不幸,二者幸福与不幸的程度完全相同。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我不得不定期去看她,雷布拜恩医生要求我这么做,我不得不任她破口大骂。她说我是老色鬼,说我拈花惹草,猥亵女孩,侵害儿童,还有更难听的。我现在根本就不是人。我看似慈祥友善,实际上对亲人比尼禄对敌人还要狠毒。奥蒂莉痛苦不堪。我可以说我也一样。但是我在她跟前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我不能说——实在要说我只能说这个——我不能说我爱乌尔莉克,我多么爱乌尔莉克,我爱得无可奈何。我必须说假话。我必须跟她说: 不管马林巴德还是卡尔斯巴德,全是消夏时的逢场作戏。度假的时候谁都需要点逢场作戏。我必须尝试给她灌输这种荒唐念头。我必须盼着她重新站起来。我也是一家公司。您能想象我有多少手下吗?施塔德尔曼,约翰,迈尔,里默尔,克劳尔特,艾克曼。我几乎天天都需要我最信赖的人: 封·米勒总理。他管理我的遗嘱。我最信任这个可爱的人。我认为他是忠诚的。魏玛人,也就是世人,通过我的工作班子来了解我。这里的情况、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就通过这一渠道传到外界。有资格前来拜访的大小人物也络绎不绝。现在我成了老色鬼——这么骂我最让我伤心,我不是人,亲爱的乌尔莉克,您说我能无动于衷吗?或者我真是老色鬼?您告诉我实话,求求您了!请允许我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 我对您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有着无限的信任。如果您心里哪怕有一丝一毫叫我老色鬼的冲动,拜托,您就叫我老色鬼好了。可怕的是,如果您这么叫我,如果您必须这么叫我,我不会受到打击和伤害,也不会勃然大怒,甚至不会不高兴。我很容易不高兴。您在波希米亚已经看到了。拜托,您试试看,您尽可能痛骂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