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6/21页)

魏玛,1823年10月16日

亲爱的乌尔莉克,

我不断回忆起我的状态不够好的那些瞬间。我认为,事后尚能补过也属幸运。您回想一下: 您看起来很帅气。这是您说的话。我很诧异。您说: 今天!原来这是一个玩笑。您说“今天”,意思是: 现在您别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滑稽模样,好像您不知道自己常常显得多么帅气,既然如此,我就打点折扣,说您今天帅气,别害怕,只是今天。但是我把这个美丽的句子听错了。我本来必须这样回答——今天写这封信就是为了把我错失的答案告诉您: 看您多漂亮!我本来应该忘乎所以地连喊三声: 看您多漂亮!我在心底里一刻不停地对您讲话,我本来必须这么说,一直想说的话一直憋在心里多难受!啊,亲爱的乌尔莉克,我可以不停地为您欢呼。谈到自己的时候您有时不够客观,这令人惊奇,也令人感觉怪诞。我把您在四十九个夏日对自己的外貌所做的评价总结一下: 耳朵太大,头发太细,眼睛的颜色飘忽不定,小鼻子有个弯曲,嘴巴太小。现在您听听我在四十九个夏日里观察和研究的结果: 您的耳朵是衬托最美丽的果实的两片叶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嘴巴从不回归自我,所以不会过大或者过小,但它是童话里所说的那种以柔克刚、吞噬一切的力量;您的鼻子别出心裁,不想成为一根比例尺,对此您应当心存感激;但是您的头发,我亲爱的,完全是独立的存在,您的头发不需要您,但是您需要这些头发,因为它们以飘逸之姿覆盖着一个少女的头,这位少女接二连三下判断,她的判断跟星座一样能够接受时间的考验;您的眼睛,啊,乌尔莉克,从我这儿您已经知道了,您的眼睛就是挡不住的魅力。您的不可抵挡,亲爱的乌尔莉克,来自您的目光,您的目光谁也抵挡不住。您的眼睛宛若大海,总是映照着天空的色彩,但是大海赶不上您的双眼,因为您的眼睛还映照出您内在天空的绚丽色彩。够了,我听见您在喊。少说一点反倒可信,您说,因为您很乐意对我天生缺乏收敛的性格加以束缚。晚安,美丽的客人。请进,随便坐。啊,您想跳舞?一个人跳?哦,在我面前跳。没有比这更求之不得的事情了。您作为接受过大自然的全面培训的舞蹈家来到世上。您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完美。您的关节是一曲灵活自如的交响曲。您的四肢活动起来挥洒自如,您的脖子领着您的脑袋从一个肩头漫步到另外一个肩头,您的双手已经高高举起。音乐不能再犹豫等待。一只白色的鸟儿用翅膀指挥鸟儿乐队演奏。您迈开脚步,您仿佛穿行在一片可爱的沼泽中,您高视阔步,仿佛没有一块土地值得让您发出响声的双脚去接触。您严肃地戏仿动物和人所能做出的各种动作。您忽而上升,忽而下降,但是您上升的幅度大于下降的幅度。您沿着音响的阶梯,轻轻松松地走到看不见的楼梯的上端,然后您把小巧玲珑的双脚变成鼓槌,通过这鼓槌的震颤制造一种虽然看不见、但却开始通过震颤发声的东西。主要由弦乐组成的鸟儿管弦乐队奏出高音、叹息和尖厉的声音。您收起翅膀。但是指挥和全体鸟儿原地不动。鸟儿指挥对您说: 我们就是不想回家。刚才一直都没引起人们注意的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没人想回家。这时,大厅里响起排山倒海的大合唱,几百次地反复唱一句话: 没人想回家。这时楼房管理员出来灭了灯,风趣地冲大厅里喊道: 明天也是一天。晚安,亲爱的乌尔莉克。如果我现在确信您永远看不到我写给您的信,看不到我的确写给您一个人看的信,我会更多地感到失望。

附言: 改日再谈称“你”和称“您”的问题。抱歉,乌尔莉克。我没法上床睡觉。认识您以后,对于我而言,没有比入睡更为艰难的事情。我老是怀有一个荒唐的愿望: 不必再入睡。我返老还童了?为什么小孩子不愿入睡,乌尔莉克?为什么必须用各种响声和歌声哄骗他们,才能让他们脱离永不满足的、天才的苏醒状态?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他们每一秒钟都要接受成百上千种信息,对于他们,这个世界魅力无穷,他们需要用所有的感官来探究,感官的接受能力将使他们终身受用。现在大人却要他们进入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睡眠状态。不,他们发出吼叫,同时拼命反抗必须入睡的要求,但他们最后还是屈从于大人制定的按部就班的规则。我是小孩吗?你明天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至少想说明入睡和睡眠不可接受。现在我听见自己发出短叹,我头一次如此叹息是在那个有姓无名的人亮相的那个夜晚。夜阑人静,听着自己一声又一声地叹息,这是什么滋味。如果我反复说: 这是什么滋味。然后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是因为我不想用渺小的字眼来糟蹋伟大的体验。我的脑袋是一个战场,我每天每夜都在这里吃败仗。我屡战屡败,原因在于我好死不如赖活。无法摆脱的依赖决定了我的失败。现在事态更加严重,乌尔莉克。如果我不事先像轻骑兵那样跟谁都以“你”相称,我现在就没法跟你讲述任何严重的事情。你对我的依赖不如我对你的依赖。如果你像我依赖你那样依赖我,你就会找两个女同学借两张床单,把你的床单跟这两块床单拧成一根绳,在窗户的十字梃架上面系牢——你不止一次说到你永远不会选择倾向于理论的职业,你只考虑实用的职业,而且必须把双手派上用场,这是你说的话。总之,你会把床单拧成一根布绳或者叫布匹香肠,你会顺势而下,带着两位同学充满嫉妒的祝愿逃跑。你身上的钱够你跑到魏玛。你为什么不在魏玛邮政所下车,走不了五分钟就到弗劳恩普兰街,然后往我的窗户上面扔几个小石子儿,我本来就清醒地坐在这里恭候这些小石子儿,所以我会立刻冲到窗前,看见你站在楼下,我转眼就跑到楼下,到你跟前,跟你拥抱、亲吻,领着你上来,永远待在这里。亲爱的乌尔莉克,为什么恰恰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脑海里面总是浮现出一条永不消失的标语: 她随时都有可能从斯特拉斯堡赶回德累斯顿。迫使她突然回家的原因有的是。从斯特拉斯堡到德累斯顿,魏玛就在路边,一不留神还可能穿行魏玛。在这儿还可以换马。可以停留。至少一个钟头。如果她踏上了魏玛的土地,在驿站歇脚,不来看我一眼就继续赶路……这种事情我没法想象。我不必想这样的事情。但如果她是因为家里有急事从斯特拉斯堡往德累斯顿赶,她有什么办法?下面我说的话没有任何责备之意,我是想找出一个受自然法则和几千年的社会发展制约的原因: 你对我的依赖不如我对你的依赖深。如果你读到这封信——我希望你很快就能读到,就请你回忆一下,在10月16日到10月17日的譬如说凌晨三点这段时间里,你什么时候在想我,你有几次想我,你想了多长时间。你怎样想我无关紧要。你可能会想起一个事情,我们在大厅里参加雷布拜恩大夫的订婚仪式时,你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动作,我当时因为紧张而不断地卷手帕,然后用左手握住这手帕卷儿或者手帕香肠,再用右手将它往外拖,然后再往里送,但每次都保证它不彻底脱离左手。我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如果能够从你这里得知你多么频繁地想到我、想到我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这对我很有好处。现在的确又到了夜里三点。我上床了,我让台灯亮着,我眼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你。明天我要列个清单,写上一切可能给我带来危险的事情。我的内心活动和我周围发生的事情。把必须避免的事情一一列上。晚安,我最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