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3页)

弥尔顿告诉我们,“魔鬼和魔鬼之间的协同关系可真是牢固得要命”。但怎么联合起来呢?当然不是靠友情。一种仍然能爱的存在(Being)还不能归在魔鬼之列,这里,我认为自己的象征形象又有用武之地了。它能使我通过人间类似的组织机构,去刻画一个完全由恐惧和贪婪整合的官僚组织。它们平时表面上举止温文尔雅,因为魔鬼如果对上级无礼,那无异于自寻短见,而对同僚粗暴,则会让它们戒心大起,不会落入它设下的圈套。“尔虞我诈”是整个组织的准则。每个魔鬼都希望所有其他魔鬼都身败名裂、受贬降级、遭受灭顶之灾。每个魔鬼都是告密状、假意勾结以及背后捅刀子的专家。它们那些彬彬有礼、庄重严肃的表情以及对彼此重大贡献所说的溢美之辞都只是一层薄薄的外壳而已。这层薄壳也常会被戳穿,于是满腔嫌憎便如滚烫的火山岩浆般喷涌而出。

有一种观点很荒诞,认为魔鬼们在大公无私地追求一种叫做万恶之恶(着重号必不可少)的东西。我的魔鬼们可用不着多此一举地拿芜菁灯唬人。堕落天使极为实际,就像坏人一样。它们动力有二。一种动力是对惩罚的惧怕:极权国家会有执行酷刑的地方,因此,我这地狱里还有一个至深之狱,即地狱中的“劳改所”。另一种动力是饥饿感。我设想,在某种属灵意义上,魔鬼们能相互吞噬,也能吞噬我们。就算是在人类生活中,那些狂热地要统治乃至吞食自己同类的人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他们热衷于将别人全部才智和所有感情生活都化为自我的延伸——要别人恨自己所恨、要别人为自己的委屈愤愤不平,不仅自己沉溺于以自我为中心,还要别人围着自己打转。而别人自己那点儿爱好当然必须要全部牺牲,这样才能腾出地方来放我们所热衷的事。如果连这一点也不肯牺牲,那这些人就太自私了。

在人世间,这种欲望常常被称为“爱”。我构想,在地狱中,它们将之视为饥饿。不过,在那儿,这种饥饿更加贪婪,而且可以得到更大程度的满足。我认为在地狱中一个较为强大的邪灵(也许没有肉身来阻碍它完成这件事)可以将另一个较弱之灵吞噬到自己里面,真实而没有一点回转余地,而且它会永久地用较弱之灵那种愤怒的个性去填充自己的欲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设想),魔鬼们想要得到人类的灵魂和彼此的灵魂,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撒旦想要吞吃它所有的跟随者,吞吃夏娃所有后代以及天堂所有军队。他的梦想是,有一天,所有一切都被他吞下,所有一切只能通过他来说“我”。我猜想,这是在丑恶拙劣地模仿上帝那奥妙无穷的仁爱,上帝用爱把工具变成仆人,再把仆人变为儿女,他给人自由,这样,人就能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去爱他,在完全的自由中与他最终再度联合。

但是正如在《格林童话》里所说的那样,“我只是梦见这些”,这纯属虚构,只是象征形象而已。所以我自己对魔鬼的看法对一位《魔鬼家书》的读者其实无足轻重,虽然有人问起时,这些疑问理当得到解答。那些和我看法相同的人会把我笔下的魔鬼看成是对确凿真实的一种象征,而那些抱有不同看法的人则会将之视为抽象概念的拟人化表现,从而把本书当作一本寓言故事。至于你用哪种方式去读,其实差别不大。因为本书写出来当然不是为了臆测一种邪恶至极的生活,而是要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让人进一步了解自身生活的真相。

有人告诉我,在这方面我并非首创,早在17世纪就有人以魔鬼的口吻写信了。我没有看见过那本书。我认为对此加以歪曲主要是为了争强好胜而已。不过,我倒是很乐意承认自己从斯蒂芬·麦克拿所著的《一个好心女人的忏悔》中受益良多。联系可能不那么明显,不过你会发现两本书在道德上颠倒是非这一点上(黑的全变成白的,白的全变成黑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两本书都通过一个完全一本正经的文学人物的讲话创造出滑稽诙谐的效果。

我认为自己关于灵之间相互吞噬的想法也多多少少受了大卫·林赛的那本小说《大角星之旅》中“吸食”这恐怖一幕的影响。

我那些魔鬼们的名字挑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于是有了诸般猜测,所有这些猜测都错了。

我其实只是让它们通过名字的发音来讨人嫌(这里我也许还是受益于大卫·林赛)。名字一旦发明出来了,我也会和所有人一样(不会比其他任何人更权威)来揣摩那些引人厌恶的发音联想。我想,蚀骨、嗜骷、自私、冷酷和鬼魔在我的那位主角名字中都会起些作用,而噬、鬼……综合起来就成了噬拿鬼。

有些人认为我的这本《魔鬼家书》是在伦理神学和虔修神学中浸润多年的成果,这种称赞我可担当不起。他们忘记了还有一种尽管没有那么体面,却同样可靠的方法来了解诱惑是如何运作的。“我的心灵”(我不需要其他人的心思)“向我显明恶人的罪过。”

常有人提议或邀请我写《魔鬼家书》的续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件事。虽然在我所写的文字中,这书来得最容易,它却是我写得最难过的一本书。之所以容易,无非是因为只要有了写魔鬼书信的想法,这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只要你起了个头,就是写上1000页也没问题。尽管把一个人的思想扭曲到邪恶思维上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却一点儿也不好玩,也不是一件适合长期去做的事情。当我透过私酷鬼说话的时候,得要把自己投射到一个尘砾遍地、渴欲滔天的世界中去。所有美丽、清新和友善的痕迹全都要被抹掉。这几乎在成书之前就让我窒息了。如果我再写下去,连我的读者也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

而且,我对自己这本书有些耿耿于怀,因为它不是那种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的书。理想状态下,应该有天使长给那位病人的守护天使的忠告来平衡一下私酷鬼给瘟木鬼所提的建议。若非如此,关于人类生活的图卷是不对称的。但谁能填补这一空白呢?哪怕有人能够攀登得上所需要达到的属灵高度(他得要比我好上百倍才行),他会用怎样一种“相称的体裁”呢?因为体裁也是内容的一部分。单单说教是行不通的;字里行间也须得要散发出天堂的气息才好。而如今,哪怕你能把散文写得和特拉赫恩一样优美,也会有人不准你写,因为“功能至上主义”的原则已经把文学的一半功能都废掉了(实际上,每种文体的终极目标不仅决定了我们所说内容如何表达出来,也决定了我们要说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