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4/10页)

已经有人来了。他肯定是从后面上来的,从教室的窗子望了望,发现没人来,就一个人到科教楼的后面去了。几乎没有学生从后门来上学。只有哪个近江,人们风传他从女人家来上学。但是,如果不是要整队,就见不到他的人影。要不是他,就想不出是谁了,一见这大大的脚印,只能认为是他。

我从窗子探出身去,仔细一看,看到脚印里有新的黑土的颜色。我不由觉得那脚印具有一种坚定性且充满力量。难以形容的力量,将我吸引到那脚印上去。我想一个倒栽葱把脸埋在那脚印里。但是,我迟钝的运动神经像前面提到过的,只利于我保身。所以,我把书包放到桌上,慢慢腾腾地爬上窗台。制服前胸的挂钩,被压在石头窗台上,与我瘦弱的肋骨相摩擦,使那儿发出一种夹杂着悲哀的甜美的疼痛。翻过窗子跳到雪地上时,那轻微的疼痛,爽快地紧紧缠绕住我的新,使我充满直打寒战般的危险情绪。我将自己的水鞋,轻轻地贴在那脚印上。

看起来很大的脚印,只跟我的差不多。我忘了脚印的主人也穿着当时在我们中间流行的水鞋。一量,觉得那脚印不是近江的。——可是,顺着脚印朝前找,我眼前的期待也许会被辜负。就连着不安的期待,不知为什么也吸引我。近江在这种情况下只不过是我期待的一部分,也许是出于对比我来得更早,在雪上留下脚印的人的好奇心,也许是对一种被侵犯后产生的未知的复仇憧憬,我气喘嘘嘘地顺着鞋印追寻过去。

像在石子路上跳动一样,跟着或是黑黑的有光泽的泥土上的,或枯草中的,或是脏张的硬雪上的,或是石子路上的脚印走去。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发现我自己的步伐变得跟近江的大步子一模一样。

过了科教楼背后的阴影,我站在宽阔的操场前的高台上,300米的椭圆形跑道以及被它围起来的起伏很大的场地,难以区分地全被晶莹的积雪所覆盖。在运动场地的一角,两棵巨大的山毛榉紧紧挨靠在一起,那在旭日照耀下拖得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伟大气氛,不得不侵犯的愉快舒畅的谬误意味。巨大的树木,在蔚蓝的冬日天空和地面白雪的映衬以及在朝阳从侧面的照耀下,带着塑料制品般的精密耸立着,从干枯的树桠上时而将沙金般的雪滑落下来。排列在操场对面的一栋栋少年宿舍,以及与它紧挨着的杂木林,看上去像是仍在睡梦中尚未翻身,以致连那很小的声音也发出旷渺的回声。

我因这大片的耀眼光线,一时什么也没看。雪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新鲜的废墟。那古代废墟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线和辉耀,落在这虚假的丧失上。在废墟的一角,约5米宽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写着巨大的文字,紧靠件我的那个大圆圈儿,是个O字,它对面写着个M,在远一点的地方横写着个长长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寻而来的脚印,通向O,再从O到M,从M到达I。近江把头埋在白围巾之中,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用穿着水鞋的叫来回蹭着,地上的雪,正在加长那个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与场地上的山毛榉的影子相平行,旁若无人地尽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虽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没够到近江。但是,写完I字的他,也许是无意地将视线投向了我这里。

“嗨!”

我虽然担心近江大概只会表示出不开心的反应,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这样叫着然后马上冲过高台、急坡跑了下去。这时,意外地,他那充满力量的亲切叫喊声向我传来。

“喂,别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确与平时的他不一样。他回到家也绝不做作业,总是将教科书之类放到学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来上学,熟练地脱去外套,在最后一刻加入到队列的尾部。惟独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消磨时间,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粗鲁的笑脸迎接平时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这真是没想到。我是多么地期待着这笑脸和富有朝气的雪白整齐的牙齿啊!

但是,随着这笑脸的接近并看青出后,我的心忘记了刚才喊“嗨!”时的热情,被无以自容的畏缩所紧闭。理解阻碍了我。他的笑脸像是要掩饰那“被理解了”的弱点。这比起伤害我,更伤害了我所一直描绘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写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间,也许在半无意识中了解了他孤独的各个角落。包括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以及他自己却不很了解的实质动机。——要是我的偶像现在将心灵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辩解说是“为打雪仗才早早来的”,那么比起他所丧失的自尊,我倒会觉得将有更重要的东西从我心中消失。我焦虑地感到,必须由我先开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吗?”我终于开口说道,“本以为会下得更大些。”

“恩!”

他变得满脸不悦。那结实的脸的轮廓又变得紧绷绷,恢复了对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轻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将我看作孩子,且闪动着憎恶之光。他的内心有些感谢我一句也没问他雪地上写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谢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妈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线手套吗?”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觉——是不是?”

他突然将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滚烫的脸颊。我躲开身子,脸颊上燃起新鲜的肉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正用极为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的机会。甚至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欲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爱交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