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蝉翼(第3/4页)

接触那女孩是在做梦之后,这是千真万确的。和养面的出现先后顺序如何就不清楚了。现在还记得初醒时,养面条在脑海里的印象是最清晰不过的了。接触姑娘的震惊,打破了美梦,这难道不是梦的一般规律吗?

可话又说回来,是没有任何刺激把他惊醒的。

信吾也没记住任何情节。连对方的姿影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全然想不起来了。眼下他记得的,只是模糊的感觉。身体不适、没有反应。稀里糊涂的。

在现实中,信吾也没有和女性发生过这种关系。她是谁不知道,总之是个女孩子。如是看来,实际上恐怕不可能发生吧。

信吾六十二岁了,还做这种猥亵的梦,这是非常罕见的。也许谈不上猥亵,因为那梦太无聊,信吾醒来也觉得莫名其妙。

做过这场梦后,紧接着又入睡了。不久又做了另一场梦。

相田是个大兵,肥头胖耳,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信吾的家里来了。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只见他满脸通红,毛孔都已张开,显出了一副醉态。

信吾只记得做过这些梦。梦中的信吾家,是现在的家还是早先的家,也不太清楚了。

十年前相田是信吾那家公司的董事。近几年他一天天消瘦下来。去年年底,脑溢血故去了。

“后来又做了一个梦,这回梦见相田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咱家里来了。”信吾对保子说。

“相田先生?要说相田先生,是不喝酒的,不是吗?真奇怪。”

“是啊。相田有气喘病,脑溢血倒下时,一口痰堵住咽喉就断气了。他是不喝酒的。常拎着药瓶走。”

信吾梦中的相田形象,俨然是一副酒豪的模样,跨着大步走来。这副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信吾脑海里。

“所以,你就同相田先生一起喝酒啰?”

“没喝嘛。他朝我坐的地方走了过来,没等他坐下,我就醒了。”

“真讨厌啊!梦见了两个死人!”

“是来接我的吧。”信吾说。

到了这把年纪,许多亲近的人都死了。梦里出现故人,或许是自然的。

然而,辰巴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为故人出现的。而是作为活人出现在信吾的梦中。

今早梦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脸和身影,还历历在目。比平日的印象还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涨红的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可连他的毛孔张开都记忆起来了。

对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而在同样的梦中接触到的姑娘的姿影,却已经记不清楚了,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呢?

信吾怀疑,是不是由于内疚才忘得一干二净呢?其实也不尽然。倘使真达到进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会中途醒来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记得产生过一阵感觉上的失望。

为什么梦中会产生这种感觉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没有感到奇怪。

这一点,信吾没有对保子说。

厨房里传来了菊子和房子正在准备晚饭的声响。声音似乎过高了些。

每晚,蝉都从樱树上飞进家里来。

信吾来到庭院里,顺便走到樱树下看看。

蝉飞向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蝉的扑翅声。蝉之多,信吾为之一惊。扑翅之声,他也为之一惊。他感到扑翅声简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飞翔似的。

信吾抬头仰望大樱树,只见蝉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

满天云朵向东飘去。天气预报是:第二百一十天①可望平安无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许会降温,出现风雨交加呐。

①原文为“二百十天”,即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这一天常刮台风。

菊子来了。

“爸爸,您怎么啦?蝉声吵得您又在想起什么了?”

“这股吵闹劲儿,简直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一般说,水禽的振翅声响,可蝉的扑翅声也使我吃惊哩。”

菊子的手指捏着穿了红线的针。

“可怕的啼鸣比扑翅声更加惊人呢。”

“我对啼鸣倒不那么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间。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长汗衫的布料,在给孩子缝制红衣服。

“里子还是把蝉当作玩具玩?”信吾问道。

菊子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嗯”地应了一声。

里子家在东京,觉得蝉很稀罕。或许是里子的天性的缘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蝉,房子就用剪子将秋蝉的翅膀剪掉才给她。此后里子只要逮到秋蝉,就对保子或菊子说:请替我把蝉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讨厌干这种事。

保子说,房子当姑娘时没有干过这种事。还说,是她丈夫使她变成那样坏的。

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对于这种事,保子平日是无动于衷的,所以信吾觉着奇怪,有点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么不吉利的预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问题不在蝉上。

里子问声不响,很是固执,大人只得让她几分把秋蝉的翅膀剪掉了。可她还是纠缠不休,带着无知的眼神,佯装悄悄将刚刚剪了翅膀的秋蝉藏起来,其实是把秋蝉扔到庭院里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视着她的。

房子几乎天天向保子发牢骚,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吧。

保子钻进被窝之后,便把当天女儿的抱怨转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觉得房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

虽说父母应该主动和女儿交谈,可女儿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理解女儿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听其自然,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对菊子很和蔼,真好啊!”有时房子这么说道。

吃晚饭时,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说我吧,我对菊子也不错嘛。”保子答话。

房子说话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来回答,可保子却回答了。尽管是带笑地说,却像是要压制房子的话似的。

“她对我们大家都挺和蔼的嘛。”

菊子天真地涨红了脸。

保子也说得很坦率。不过,她的话仿佛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儿。听起来令人觉得她喜欢幸福的儿媳,而讨厌不幸的女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

信吾把它解释为保子的自我嫌恶。他心中也有类似的情绪。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怎么竟对可怜的女儿迸发出这种情绪来呢?

“我不同意。她对丈夫偏偏就不和蔼。”修一说。不像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