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樱

除夕半夜下起雨来,元旦是个雨天。

从今年起改为按足岁计算,信吾六十一,保子六十二了。

元旦本想睡个早觉,可一大早就传来了房子的女儿里子在走廊上跑动的声音,把信吾惊醒了。

菊子已经起来了。

“里子,过来。我们去烤糯米糕好吗?里子也来帮忙。”菊子说这番话,是想把里子叫到厨房里,以免她在信吾的寝室走廊上跑动。里子压根儿不听,继续在走廊上跑来跑去。

“里子、里子。”房子在被窝里呼喊。

里子连母亲的话也不理睬。

保子也被惊醒了。她对信吾说:

“大年初一是个雨天哟。”

“唔。”

“里子起来了,房子即使继续睡,菊子当媳妇的总得起来嘛。”

保子说到“总得”这个字眼时,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信吾觉得滑稽可笑。

“我也好几年的元旦没被孩子吵醒过了。”保子说。

“今后恐怕每天都会被吵醒的哟。”

“大概不至于吧。相原家没有走廊,上咱家来她可能觉着新鲜才到处跑动的吧。过些日子,习惯下来也就不跑了。”

“或许是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喜欢在走廊上跑动的,跑步声吧嗒吧嗒的,仿佛被地板吸住了。”

“因为孩子的脚是柔软的。”保子竖起耳朵来听了听里子的跑步声,又说:“里子今年该五岁了,可足岁变成三岁,总觉得好像是给狐狸精迷惑了。我们嘛,六十四岁、六十二岁变化都不大。”

“也不见得。出现了件怪事哩。我出生月份比你大,从今年算起,有一段时间是和你同岁呐。从我的生日起到你的生日止这段时间,我们不是同岁吗?”

“啊,可不是吗。”

保子也发现了。

“怎么样?是个大发现吧。这是一生的奇事呐。”

“是啊。可事到如今,同年又有什么用。”保子嘟哝了一句。

“里子、里子、里子!”房子又呼唤起来。

里子大概跑够了,又回到了母亲的被窝里。

“瞧你的脚,多冰凉呀!”传来了房子的话声。

信吾合上了眼睛。

良久,保子说:

“大家起床之前,让孩子这样跑跑也好。可是,大家一在,她有话也不说,只顾缠着妈妈了。”

这两人莫非在寻找彼此对这外孙女的爱情?

信吾起码感到保子是在寻求自己的爱情。

或许是信吾自己在寻找信吾自己呢?

走廊上又传来了里子跑动的脚步声。信吾睡眠不足,感到吵得慌,可他却不生气。

但是,他也并不觉得外孙女的脚步声是柔和。也许信吾确实是缺乏慈爱吧。

信吾没发现里子奔跑的走廊的木板套窗还没有打开,一片黑魆魆的。保子似乎很快就留意到了。这件事,也促使保子感到里子怪可怜的。

房子婚姻的不幸,在女儿里子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信吾并不是不怜恤,许多时候他也焦急得头痛。他对女儿婚姻的失败,着实无能为力。

信吾简直无所适从,他自己也很惊讶。

父母对于已经出嫁的女儿的婚姻生活,可以施展的能力是有限的。从事态发展到不得不离婚这点来看,女儿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了。

房子同相原离婚之后,带着两个孩子,把她接回娘家来,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房子的心灵创伤无法治愈,房子的生活也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女人婚姻的失败问题,难道就无法解决了吗?

秋天房子离开相原之后,不是回娘家,而是到信州老家去了。老家发来电报,信吾他们才晓得房子从家中出走的原委。

修一把房子接回家里来了。

在娘家住了一个月,房子说了声“我要找相原把话说清楚”,就出门去了。

尽管家里人说过让信吾或修一去找相原谈谈,可房子不听,非要亲自去不可。

保子说:如果去的话,把孩子留在家里吧。

房子歇斯底里似的反驳说:

“孩子怎么处理还是一个问题呐,不是吗?眼下还不知道孩子是归我还是归相原呢?”

她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到家里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事,信吾他们无法估计要等待多少时日,就这样在不安稳的状态中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

房子仍然杳无音信。

莫非她打定主意又回到相原那里去了吗?

“难道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拖下去不成?”

保子的话音刚落,信吾接口答道:

“我们才糊里糊涂拖下去呐,不是吗?”

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就是这个房子,大年夜突然口到娘家里来了。

“唉呀,你怎么啦!”

保子吃惊地望了望房子和孩子。

房子想把洋伞折起来,可双手颤抖,伞骨仿佛折断了一二根。保子望着洋伞问道:

“下雨了吗?”

菊子走过来,把里子抱了起来。

保子正在让菊子帮忙把炖肉装在套饭盒里。

房子是从厨房门走进来的。

信吾以为房子是来要零花钱,实际上并非如此。

保子擦了擦手,走进饭厅,站在那里瞧了瞧房子,说:

“大年夜,相原怎么让你回娘家来啦。”

房子不言语,直淌眼泪。

“嘿,算了。分明是断缘份了嘛。”信吾说。

“是吗?可哪有大年夜被赶出来的啊?”

“是我自己出来的。”房子抽噎着顶了一句。

“是嘛,那就好。正想让你回家过年,你就回来了。我说话方式不好,向你赔不是。嘿,这种事来年开春再慢慢说吧。”

保子到厨房里去了。

保子的说话方式使信吾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感受到话中流露的母爱之情。

无论是对房子大年夜从厨房门走进娘家,还是对里子年初一大清早在黝黑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保子都立即寄予同情。就算这种同情心是好的,可是却引起信吾的某种怀疑:这种同情心不是使信吾有所顾忌吗?

元旦早晨,房子最晚起床。

大家一边听着房子的漱口声,一边等候她来吃早餐。房子化妆又花了很长的时间。

修一闲得无聊,就给信吾斟了一杯日本酒,说:

“喝屠苏①酒之前,先喝一杯日本酒吧。”他接着说,“爸爸也满头银发了。”

①日本人新年喝的一种药酒,传说是延用华佗的处方。

“哦,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

“不至于吧。”

“真的。你瞧。”信吾稍稍把头探出去。

保子和修一一起瞧了瞧信吾的头。菊子也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信吾的头。

菊子把房子的小女儿抱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