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岛的梦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

“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

“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

“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Rx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Rx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啰。”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

“哦,以前你说过的谷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①,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③,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①松岛,位于日本宫城县松岛湾内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②天桥立,即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砂洲。

③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