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旅馆

火奴鲁鲁,飞机沿着跑道逐渐减速,垂头丧气地颠簸了几下,拐向草坪,终于砰的一声停了下来,看起来距离海岸只有几码远。机舱里,每个人都在笑。先是静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盖尔自己也在笑。然后,周围嗡嗡地响起了一片互相介绍的声音。盖尔的旁边是拉里和菲莉丝,他们来自斯波坎。

拉里和菲莉丝是去斐济参加高尔夫左撇子球手大赛的,这架飞机上有很多对夫妻都是为此而来。拉里是左撇子高尔夫球手,菲莉丝是他妻子,一起来观看比赛、为他加油、顺便找点乐子。

他们坐在飞机上—盖尔,还有那些左撇子高尔夫球手—午餐是装在简易的野餐盒子里端上来的,没有酒,热得要命。驾驶舱里传出了滑稽而令人困惑的广播:“各位乘客,对于飞机发生的故障,我们深感抱歉,飞机没有严重问题,但可能仍需在此地等候一段时间。”菲莉丝头疼得厉害,拉里正用手指按压她的手腕和手掌,看看对治疗头疼有没有用。

“没什么用,”菲莉丝说,“我现在本来应该和苏西待在新奥尔良呢。”

拉里说:“小可怜儿。”

菲莉丝把手拿开的时候,盖尔看到她的钻石戒指光芒闪烁。做人家的太太才有资格戴钻戒和头疼,盖尔心想。她们依旧如此。也只有那些真正成功的才能这样。这些太太都有个发福的丈夫,左撇子打高尔夫,一辈子都对妻子唯唯诺诺。

最后,那些去悉尼不去斐济的乘客下来转机。他们被乘务人员扔在航站楼,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走、领取行李、出海关,试图找到自己机票所属的航空公司。忽然,岛上某家酒店的欢迎团拥了上来,他们不停地唱着夏威夷歌曲,毛手毛脚地把花环套到那些乘客的脖子上。转机的乘客们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到了另一架飞机上,吃吃喝喝睡睡,排队上洗手间,过道里都是垃圾,空姐们都躲在乘务舱里闲聊天,不是说孩子就是说男朋友。然后,明亮的清晨终于乱哄哄地到来了,向下可以远远地看到澳洲黄沙蜿蜒的海岸线。时差错乱,就连那些衣着最考究、打扮最漂亮的乘客现在都面容憔悴、神色倦怠、迟钝麻木,就跟挤了好久客轮统舱似的。就在下飞机之前,他们又受到一次袭击:一群体毛茂盛的男人穿着短裤,拥进机舱到处喷洒杀虫剂。

“啊,说不定进天堂时也是这样呢,”盖尔想象自己对着威尔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人们都使劲儿朝你撒花,人人都得头疼和便秘,还得浑身喷杀虫剂除菌。”

这是她的老习惯,总愿意想出点儿聪明又轻松的话,讲给威尔听。

威尔离开以后,盖尔觉得自己店里到处都是女人,而且不一定会买衣服。但她并不在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没遇到威尔的时候,女人们都坐在老式扶手椅里喝咖啡,就在盖尔的熨衣板和裁剪桌旁边,在褪了色的蜡染窗帘后面。盖尔像以前一样,开始自己磨咖啡豆。裁缝的假模特身上很快就挂满了珠子,还散布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她们聊着关于男人的故事,通常都是那些已经离开的男人。谎言、不公、冲突,还有那最常见却最恐怖的背叛—让人听到的时候除了浑身发抖地笑,简直别无他法。男人们都要说些蠢话:“真抱歉,我不想再坚守这段婚姻了。”他们还想把车子和家具卖给妻子,那根本就是太太们自己掏钱买的。他们得意洋洋雀跃不已,因为他们成功地搞大了一些年轻女孩的肚子,那些姑娘比他们自己的孩子年纪还小。他们残忍又幼稚。除了赶紧放弃他们,你还能怎么做呢?为了荣誉,为了骄傲,也为了保护自己。

这种乐趣盖尔很快就厌倦了。咖啡喝得太多会让人皮肤暗沉。而且,女人们之间开始暗地里较劲,因为她们中的一个人竟然在报纸私人广告栏刊登了广告。盖尔把“和朋友喝咖啡”换成了“和威尔的妈妈克莉塔喝酒”。奇怪的是,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情绪反而平静下来。她有时在门上钉一张纸条,这样就能在那些夏日的午后早点脱身。(她的店员唐纳达正在度假,重新雇一个太麻烦了。)

去歌剧院了。

去精神病院了。

去储备点麻布和灰。

其实这些不是她自己的发明,而是早先威尔写的。那时当他们想上楼待着时,他常常写了贴在她门上。盖尔听说很多人都不欣赏这种无礼的行为,比如那些开车走很远的路来买婚纱的人,那些从外地来买上大学时穿的衣服的人。可她不在乎。

在克莉塔的阳台上,盖尔得到了安慰,她似乎稍微有了点儿盼头。和很多严重酗酒的人一样,克莉塔总是喝同一种酒—她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且觉得换别的酒很好笑。不过,她会给盖尔来点儿杜松子酒、白朗姆酒兑苏打水,还介绍她喝龙舌兰酒。“这简直是天堂。”盖尔有时候会说。她指的不仅仅是酒,还有阴凉的阳台、带篱笆的后院,以及后面的老房子。房子里装着百叶窗,配有涂着清漆的地板、高高的使用不便的橱柜、年陈日久的印花窗帘。(克莉塔鄙视装修。)威尔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出生的,克莉塔也是。威尔第一次带盖尔来的时候,她心里想,真正有教养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那种漫不经心与礼节的并存,那种对旧书和旧餐具的敬意,那些威尔和克莉塔习以为常去谈论的荒谬事儿。还有她和克莉塔不去谈论的事情—威尔的背叛、克莉塔的疾病。这病让她的四肢看起来像是消失在黝黑皮肤里的小树枝,在挽在脑后的白发衬托下,双颊深陷。她和威尔有着相同的猴子似的面孔,上面是一双恍惚嘲讽的深色眼睛。

克莉塔反而去谈她正在读的书,《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她说,黑暗时代之所以蒙昧,不是因为我们无法从中学习,而是根本没法记住学到的东西,这全怪那些名字。

“卡德瓦拉,”她说,“艾格弗里斯,这些读出来根本就不像名字。”

盖尔试图记起哪个时代或者哪个世纪是黑暗时代,不过她的无知并没带来尴尬。因为克莉塔一直在拿这个话题打趣儿。

“埃尔弗兰德,”她一边说,一边拼读出来,“什么样的女主人公会叫埃尔弗兰德?”

克莉塔给威尔写信的时候,很可能会写到埃尔弗兰德和艾格弗里斯,但不会写到盖尔。她不会写“盖尔穿了套灰色绸缎的夏季睡衣,身材很好,看起来很漂亮,说了很多有趣的话……”就像她不会跟盖尔说:“我对那些爱侣很是怀疑,仔细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都让我怀疑他们的脑袋还没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