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4/13页)

福妮雅现在在草地上坐正了,喝干她的饮料,其中一个小伙子——最年轻的,最瘦的,他们当中最像小男孩的,不相称地在下巴尖上蓄着山羊胡,身穿褐色制服,却扎着条红格子方巾,脚上穿着一双好像是高跟牛仔靴似的东西——正在收拾午餐的垃圾,将它们塞进一个垃圾袋,其余的三个站在一边,站在阳光下,每人都在抽上班前的最后一支烟。

福妮雅独自待着,她现在不做声了,严肃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空汽水罐,想着什么呢?想着十六和十七岁在佛罗里达当女招待的那两年,想着不带太太进来吃午饭的生意人,问她是否愿意住漂亮公寓、有好看衣服、一辆漂亮的新车,还有在所有巴尔港服装店、珠宝店和美容屋的消费卡,作为交换,只要每星期一次,外加周末,充当一个女友角色?仅在第一年里就有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四个这样的建议。然后接受古巴人的条件。她从每个男友身上净得一百块,还不付税。对于一个有着大奶头的精瘦的金发碧眼姑娘,一个像她那样高挑、漂亮的女生,精力充沛,又野心勃勃,套上一条迷你裙、三角背心和一双靴子,一夜赚一千块算不上什么。一年,两年吧,如果那时她愿意,她可以退休——她退得起。“你没有干?”科尔曼问。“没有。嗯——嗯,不过别以为我没想过,”她说,“所有肮脏的餐馆、那些讨厌的人、疯狂的厨师、我不会读的菜单、不会写的订单、样样都得用脑子记得一清二楚——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我不会读的话,我会算。我会加。我会减。我不认识字,可我知道莎士比亚是谁。我知道爱因斯坦是谁。我知道谁打赢了南北战争。我不呆。我只是个文盲。区别很小,但有区别。数字不同。数字,相信我,我明白。别以为我不认为那可能根本不是个坏主意。”但科尔曼不需要这样的提示,他不仅认为她十七岁时想当婊子可能是个好主意,他还认为那个念头不只是简单地想想而已。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莉萨曾绝望地问他,“这是通往一切的钥匙,所以你必须努力,但努力使我心力交瘁。第二年应当好过些。第三年更好些。可这是我第四年了。”“没有改进?”他问。“很难。这么难。一年比一年难。但如果连一对一的辅导都没有效果,你怎么办?”嗯,他对不认字的孩子所做的是让她当自己的情妇。法利所做的是让她当自己的沙袋。古巴人所做的是让她当自己的婊子,或者是婊子中的一个。科尔曼经常这么想,当他的婊子有多久?这是不是福妮雅在起身前往北大楼打扫走廊之前所想的东西呢?她是否在想她的这些经历持续了多长时间了?母亲、继父、从继父身边逃跑、南方的栖息地、北方的栖息地、男人、殴打、工作、结婚、农场、牛群、破产、孩子、两个死孩子,难怪在阳光中的半小时和小伙子们分一个比萨饼对她来说犹如进了天堂。

“这是我朋友科尔曼,福妮雅,他只是来看看的。”

“OK。”福妮雅说。她穿着一件绿色灯芯绒高领背心,干净的白色长袜,铮亮的黑皮鞋,不像卡门那样活泼——镇定,守规矩,永远地有点自卑,一个漂亮的中产阶级白人孩子,留着金黄色长发,两边别着蝴蝶发夹,而且,不像卡门。当他被介绍时,她对他没有表示出兴趣,也不感到好奇。“你好,”她顺从地嗫嚅着,继续听话地转回身移动磁性字母,将w,t,n都推到一起,而在黑板的另一个部分则将所有的元音字母集合起来。

“用两只手。”莉萨吩咐她,她于是用两只手。

“这些是什么?”

福妮雅读所有的字母。都读对了。

“我们来些她知道的。”莉萨对她父亲说,“拼出‘not’这个词,福妮雅。”

福妮雅动手做。福妮雅拼出“不”。

“干得好。现在来她不知道的。拼‘get’。”

她久久地,紧紧地盯着字母,但没有结果。福妮雅什么也没拼出来。什么也不做。等待。等着下面会发生什么。她一生都在等着下面会发生的事情。总是有事发生。

“我要你把第一部分变动一下,福妮雅小姐。快。你知道的。‘get’的第一部分是什么?”

“G。”她把n移开,在单词的开头用g来代替。

“干得好。现在拼出‘pot’这个词。”

她拼出来了。pot。

“好。现在用手指着读。”

福妮雅在每个字母下面移动手指,一面清晰地读出声来。“扑—啊—突。”

“她满机灵的。”科尔曼说。

“是的,就算吧。”

这间大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孩子跟着另外三个阅读力恢复教师在学习,所以科尔曼可以听到周围轻轻的朗读声,遵从着不论内容的相同的幼稚的起伏模式。他听到别的老师说:“你知道这个——u,如umbrella——u,u——”又听到:“你知道这个——ing,你知道ing——”还听到:“你知道I——好,干得好。”而当他环视左右时,他看见别的在学习的孩子也都是福妮雅。到处都是字母表,每个字母都有图画举例说明它的用途,到处都有塑料字母可以随手捡起来,颜色各不相同,帮助你根据读音一次一个字母地拼成字词,到处都堆放着讲述最简单故事的简易读本:“……星期五我们去海滩。星期六我们去机场。”“‘熊爸爸,熊宝宝和你在一起吗?’‘不。’熊爸爸说。”“早晨一条狗对着萨拉叫,她害怕了。‘努力做个勇敢的孩子,萨拉。’妈妈说。”除了所有这些书、所有这些故事、所有这些萨拉、所有这些狗、所有这些熊、所有这些海滩,还有四位老师,四位老师都在教福妮雅,可是他们还是教不会她按她的年龄段认字。

“她上一年级。”莉萨对父亲说,“我们希望如果我们四个人每天整天教她,到年底我们能让她加速,但让她主动学习很困难。”

“漂亮的小女孩。”科尔曼说。

“对,你觉得她漂亮?你喜欢那种类型?你的类型是不是那种,爸,漂亮的,认字认得慢的,有着金黄头发,意志力破碎的,别着蝴蝶发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