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2/24页)

当我走向一个我所瞟见的单人空位时——靠近舞台的寥寥无几的空位之一,尚未被人丢件运动衫或夹克以示预留——我继续思索着我们都正一道向着某个地方进发,并实际上已经抵达,而且已将一切都丢在了身后……突然之间发现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准备聆听波士顿交响乐团排练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夫耶夫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而已。音乐棚底下是夯实了的褐色泥土地面,再清楚不过地提醒你,你的椅子植根于结结实实的大地;在这所建筑的顶端歇息着鸟类,它们的鸣啭在乐队演奏间隙的沉重的静默中传入你的耳鼓,燕子和鹪鹩忙碌地从山脚下的树林里飞过来,然后又嗖的一声飞走,没有一只鸟胆敢如此飞出诺亚漂浮的方舟。我们距大西洋西岸约有三小时的车程,但我却不能摆脱那种双重感觉:既置身于我所在的地方,又已被推了出去,与其他的老年公民一起,驶往一个未知的神秘水域。

思考着这种起程时,在我脑海里盘旋的是否仅仅是死亡?死亡以及我自己?死亡以及科尔曼?或者是否是死亡以及一群人,一群尚能如同夏令营度假者似的在乘坐公共汽车来来去去之中觅得快乐,然而,作为肉体凡胎,又是一个由敏感的肌肉和温暖的红色鲜血构成的实体,只被一层最为稀薄、最为脆弱的生命与泯灭相隔离?

当我到那儿时,彩排前的节目刚刚结束。一位活泼的讲解员,穿着运动衬衫和咔叽布裤,站在空着的乐队椅子前,向观众介绍他们刚才听到的那些曲子。他用录音带为他们播放着小段拉赫玛尼诺夫,并且声情并茂地讲解着交响乐的“神秘、韵律的品格”。在他讲完以后,观众开始鼓掌,这时有人从两侧出来,揭开定音鼓,开始在乐谱架上摆放乐谱。远远地在舞台的一侧,又出现两名抬着竖琴的舞台工人,随后音乐家出场,他们一边三三两两地信步过来,一边相互交谈,个个都跟那位讲解员一样穿着休闲装——一组双簧管手穿着灰色带风帽的运动衫,两名大提琴手身着退色的莱维,小提琴手不分男女穿的都好像是由芭娜娜公司制作的外衣。指挥架上他的眼镜——客座指挥西尔久·康米西奥纳,一位年事已高的罗马尼亚人,身着圆翻领套头衫,一头白发,脚穿蓝色帆布登山鞋——孩子般懂礼貌的观众又一次鼓掌,这时我看到科尔曼和福妮雅沿通道走过来,寻找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位子。

音乐家们,即将从一群似乎是无忧无虑的度假者转化为一台强大、流动的音乐机器,他们各自就座,开始调音,这时,这对情人——高挑、面孔瘦削、金发碧眼的女子和匀称、英俊、灰白头发、不如她高却比她老得多,但仍然以轻快的体操运动员的步伐行走的男子——正朝我前面三排远、右边离我二十英尺的两个空位走去。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曲子是一首优美的双簧管和长笛吹奏的神话故事,它的甜美令观众陶醉。当乐队结束他们的第一轮演奏时,从年老的观众中爆发出充满孩童般激情的掌声。音乐家们的确揭示了我们生命中最年轻、最天真的思想以及对于非现实、不可能实现的东西的根深蒂固的渴望。这或许是当我扭头朝我以前的朋友及其情人张望时的想法,我发现他们根本不是自科尔曼从我视线中消失以来所想象的那般古怪或落寞。他们完全不像举止无度的人,福妮雅尤其是,她轮廓鲜明的扬基五官令我想起一间有窗却无门的屋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两人正跟生活较劲或正发动攻击或正进行自卫。也许独自一人,在这不熟悉的环境中,福妮雅可能不会显得如此地从容,但有科尔曼陪伴左右,她与背景的融合不亚于他。他们并肩而坐,不像一对亡命之徒,倒像一对已经取得他们自己最高平衡感的夫妻,对他们的存在可能在世界范围内诱发何种感觉与幻想统统无动于衷,更不要提在伯克夏县了。

我想,是否科尔曼曾经事先就他想要她如何举止对她进行过辅导,我怀疑,即使他进行了辅导,她会不会听。我怀疑是否辅导有其必要。我不禁设想他为什么决定将她带到探戈伍德来。仅仅因为他要听音乐?因为他要她听,并且看到音乐家现场演奏?在阿弗洛戴蒂的保护下,以皮格马利翁的形象,在探戈伍德的环境里,退休的古典文学教授执拗的是不是正带给违规的福妮雅一种经过审美教育的卡拉蒂耶的生活?科尔曼是否开始教化她,影响她——开始将她从她的另类悲剧中拯救出来?探戈伍德是否是通往使得他们的越轨行为稍显正统的旅程的第一步?为什么如此之急切?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他们所有的一切——一起所做的一切——都已经从地下及秘密的原始状态逐渐公开的时候?为什么以“夫妻”形象四处转悠,大费周章地甚至企图使这种结盟正常化或合法化?因为公开化只会消减激情的强度,是否,事实上,这正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他想要什么?驯化现在对于他们的生活是否非常重要,抑或他们在这儿出现并没有上述的含义?这是否是他们所开的一个玩笑,一个设计来刺激别人的行为,一个蓄意的挑衅?他们是否正偷着乐——这两头性感的兽类——或仅仅坐在那儿听音乐而已?

因为他们在乐队休息的间隙中并没有起立活动筋骨或四下走动,又恰好一台钢琴正被推上舞台——为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做准备——我也就留在了座位上。在大棚里有股微微的寒意,更像秋凉,而不是夏日的凉爽,虽然阳光璀璨,普照着大草坪,温暖着那些既喜欢听音乐又待在外面玩耍的人——一个多数由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夫妇、抱着幼儿的母亲和已经从大篮子中取出午饭开始野餐的家庭组成的比较年轻的观众群体。在前面三排,科尔曼,头微微地倾向福妮雅,对她说着什么,静悄悄地,严肃地,但说的是什么,当然,我不得而知。

因为我们不知道,是吗?人人皆知……所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在一连串事件的无序状态之下,在莫测的变幻、灾祸、前后矛盾、界定人类生命的令人震惊的阴差阳错现象之下潜伏着什么,无人得知。“人人皆知”是陈词滥调的援引,是经验庸俗化的开始,正是人们在使用陈词滥调时的那种庄重又富有权威感的腔调最令人难以容忍。我们所知道的是,若以非陈词滥调的方式加以表达,人人都一无所知。你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你知道的事情你也并不知道。目的?动机?后果?意义?我们所不知的一切令人惊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自以为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