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堕 落(第2/15页)

应该由他父亲来和她谈。他所知道的这些,他所讲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他还未读完小学时就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在他们后来一起经营的这几十年中,他又听过两三千遍。业务交谈在手套生产家族是一种传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在那些最好的家庭里,父亲将秘诀连同全部历史和知识都传给儿子,在制革厂确实是这样,制革工艺如同烹饪,配方都由父亲传给儿子,手套厂也是这样,剪裁车间也不例外。老年的意大利剪裁工只训练他们的儿子而不是其他人,这些儿子得到父辈的指点就像他们的父亲从自己上辈接受的一样。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成年后,父亲的权威是不能反对的:接受他的权威就是这么回事,同样也从他身上获得了才智,使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成为国内最好的女士手套制造商。瑞典佬很快就心悦诚服地爱上了父亲正在做的这些事,在厂里他或多或少也想过这些。只要谈到皮料、纽瓦克或者手套,他都如数家珍。

自从梅丽失踪后他就没有心思讲这么多话。直到那天早上,他所要做的一切不过是哭泣或躲藏。可是他要照看多恩、打点生意和使父母宽心,此时家里其他人都因公众的信任丧失而一蹶不振、六神无主。现在事态的发展还未破坏他为家庭所提供的、展示在公众面前的那道保护屏障。他觉得自己在这小个头的女孩面前话多了起来,侃侃而谈,父亲以前讲过的这些都被她一一记下来。他认为她太小了,和梅丽小学三年级班上的孩子差不多。五十年代后期有一天,这些孩子乘汽车从乡下学堂到远离三十八英里外的工厂,看梅丽的父亲教他们如何做手套,让他们看看梅丽特别感到了不起的地方:存放台。这里是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工人们在用蒸汽加热的镀铬铜手掌上对手套仔细地拉压定型。那些手掌温度很高,很容易伤人,闪闪发光,指头朝上,在桌上摆成一行,看上去很细,像被熨平机压扁后细心地剪裁下来,恰似死人的魂魄浮在空中。梅丽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被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迷住,称它们为“薄饼手”。梅丽小时常对班上同学讲,“你想把五美元变成十二美元,”这是手套工人常说的,她一生下来就听人讲——五美元变十二美元,这就是你怎么也想干的。梅丽悄悄对老师说,“人们在计件工上做假是常遇到的问题。爸爸不得不辞掉一个人,他盗窃时间。”瑞典佬告诉她,“亲爱的,让爸爸去巡视好吗?”梅丽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对盗窃时间这种古怪想法着迷。梅丽在这些车间里飞来飘去,作为小主人非常自豪,显示自己与所有雇工的熟悉关系,那时她还不了解因工厂老板对工人的残酷剥削对人格尊严的玷污,而老板依靠不当手段占有生产工具,只知道拼命追求利润而已。

不难理解他这么激动,渴望交谈。暂时又回到从前了——什么也未爆炸,什么也未毁坏。作为一个家庭,他们依然搭乘着移民火箭,向上飞升,沿着不间断的移民轨道,从做牛做马的曾祖父到发奋自强的祖父,到充满自信、事业有成、独立自主的父亲,再到他们中飞得最高的这一代。对第四代的孩子来说,美国本身就是天堂了。瑞典佬也像普通人一样渴望再过上从前的日子——哪怕只是片刻,有些自欺欺人、无伤大雅,却有利于身心的劳作也不错。那时这一家人从未想过要资助毁灭,而是躲避和战胜毁灭,创造理性生存的乌托邦来对付可能遭遇的神秘袭击。

他听到她在问,“一次运多少?”

“多少张皮子?几千张。”

“一包多少张?”

他很高兴看到她对每项细节都感兴趣。是啊,与这位来自沃顿专心致志的学生交谈,他忽然觉得经历了这四个月死亡磨难后,又可以爱上他已不再喜爱、不能承受、不想了解的东西了。他曾经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消亡。“啊,一百二十张。”

她一边问一边做笔记,“它们直接运到您的运输部门?”

“运到皮革厂,那是一家承包商。我们买进材料后交给他们加工,制成皮料后再给我们。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在纽瓦克这里的皮革厂干过活。在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时候,我也干了六个月。进皮革厂看过吗?”

“还没有。”

“如果你要写与皮革有关的东西,一定得去皮革厂。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那里很原始。技术已经改善了许多,但你看到的东西与几百年以前相差不是太大。糟糕的活。人们说这是任何地方考古都能发现的最古老的行业。有人发现六千年以前的皮革厂遗址——我想,是在土耳其。最早的衣料就是用烟熏制的皮革。我说过,只要你去写,这是个有趣的题目。我父亲是位皮革学者,他才是你应该谈的人,可他现住在佛罗里达。父亲谈起手套来,他会连续讲上两天,那是常事。手套工爱这一行和有关这一行的一切。告诉我,科恩小姐,你看过任何东西的制造过程吗?”

“我还不能说看到过。”

“从未看人家做过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看见妈妈做过蛋糕。”

他大笑起来。她真逗乐,活泼天真,求知欲强。不用说,他女儿肯定要比丽塔·科恩高出一英尺,梅丽肤色白皙,她皮肤黝黑。丽塔·科恩是常见的小个子,却令他想起尚未使人反感、成为仇敌之前的梅丽。她那时放学回家,性情温和、才智聪慧,把学校里所学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她怎么能记住那一切,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记在笔记本里,一晚上便能背出来。

“我要告诉你我们做什么,要领你去看整个工序。来吧,我们将为你做一双手套,你会看到从头到尾的生产过程。你戴多大的?”

“不知道,小号吧。”

他起身离开办公桌,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很小,我猜是四号。”他从桌子上层抽屉取出一端带有“D”字环的软尺,绕着她的手掌,将另一端从“D”字环穿过,再拉紧软尺。“我们来看看我猜得怎样。握紧手掌。”她握成拳头,手掌有一点胀大,他查看法语标出的英寸数。“是四号,是女士中最小的,再小一点就是儿童的了。来吧,我让你看看怎么做出来。”

他觉得似乎从一开始就踏进历史的入口,他们并排走,顺着楼梯间上去。他发现自己不停地对她讲(同时也听到他父亲在对她讲),“要到工厂的北边挑选皮料,那里没有直射的阳光,可以认真地查看皮子的质量。有阳光的话,你看不清。剪裁和分类都要在北边。顶层是分类,二楼是剪裁,你进来的一楼是制造车间。底楼是精加工和运货的地方。我们从最上面一层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