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堕 落(第4/15页)

哈里纠正他,“是《星鹰报》。”

“对,那还是在与《财务报》合并以前。”

“了不起,”姑娘笑了起来。“你父亲的技术肯定很好。”

“他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哈里告诉她。

“他不会?那正好说明,你不懂英语还是可以为九英尺的高个子剪裁一双完美的手套。”她说道。

哈里没笑,可瑞典佬大笑起来,伸手抱住她。“这是丽塔,我们要给她做一双礼服手套,四号大,宝贝,黑色还是褐色?”

“褐色。”

哈里从他身边一包浸湿的皮料中挑出一块浅褐色皮子。“这种颜色难得,”瑞典佬告诉她,“英国茶色。你可以看到这颜色里有各种变化——看,这里颜色多浅,那下面多深?很好。是块羊皮。你在我办公室看见的是浸泡过的,这块已硝好,成了皮料。但你仍然能辨认出这动物,如果你想看的话,这就是——脑袋,尾部,前腿,后腿以及后背,这里的皮子要硬些、厚些,如同我们自己背骨上的一样……”

亲爱的。在剪裁车间他开始称她亲爱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有觉察出自己站在她身边却感到同梅丽一样亲近,那还是在商店被炸,他的宝贝消失以前的事。这是法国尺,比美国尺要长一英寸左右……这叫铲刀,刀口很钝,不锋利……哈里正在剪裁皮料,按照尺寸大小剪——哈里喜欢和人打赌,他能不用图样,剪得刚好合适。我不愿和他赌,因为不想输……这叫指岔……看,都小心翼翼地干完了……他马上给你剪。他给我以后,我们就送到制作部去……这叫剪切机,亲爱的,是整个过程中唯一的机械工序。一台压力机、一台冲模和一台剪切机每次大约可以处理四块皮料……

“哦,这是一道很仔细的工序。”丽塔说。

“是啊,手套生意实际上很难赚钱,它要花这么多工夫——是一种耗时的生产过程,需要多种操作相互配合。大多数手套公司都是家庭企业,从父亲传到儿子,非常传统的行业。对大多数厂家来说产品就是产品,生产者对它们并不了解,可是手套行业不像这样,它有很长、很长的历史。”

“利沃夫先生,其他人像你这样感觉到手套业的浪漫吗?你真的很爱这地方和所有这些生产过程。我猜这就是使你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东西。”

“我吗?”他问道,感觉就像要被人解剖,用刀切进去,打开来,暴露出他的苦难。“我想是的。”

“你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7]?”

“不是。我相信在这一行的大多数人对传统有同样的感情,同样的爱,因为这需要一种爱和传统方能使人留在像这样的行业里。你得有和它很强的联系才会坚守到底。来吧,”他说,暂时抑制住所有那些使他忧郁、危及到他的东西,又可以非常简洁明了地讲话,而不去管她刚才说他是个幸福人的那一番话。“我们回缝纫车间吧。”

这是丝条,它说来话长,是她要做的第一步……这叫接缝机,可以做出最好的针脚,也称接缝,比其他针脚需要的技术多得多……这是打磨机,那叫拉伸机,就像你叫宝贝,我被称做爸爸,这叫生活,那叫死亡,这是疯狂,那是哀悼,这叫地狱,真正的地狱,你得有很强的联系才能坚守到底。这就叫尽力——干下去——不管什么事——发生,也被称作付出——全部代价——看在上帝分上——究竟为什么。这就是想找死——想找到她——杀了她——从不管她经历了什么——不管她现在在哪里——也要救她。这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喷发叫做遮天蔽日,这没有用,我半疯了,那颗炸弹的爆炸力太大……他们回到办公室,等成品部把丽塔的手套送过来。他在对她复述父亲最喜欢的一次观察,这也是他父亲从哪里读到的东西,以前总爱讲给来访者听,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一字不漏地当成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要是能让她待下来,别离开,那该多好。如果他能一直谈下去,给她谈手套,谈手套,谈皮料,谈他恐怖的哑谜,恳求她,请她,别让我一人面对这恐怖的哑谜……“猴子,大猩猩,他们有头脑,我们也有头脑,但他们没有这东西,这拇指。他们不能像我们这样反过来活动。人类手上的内指,这可能就是把我们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生理特征,而手套保护这内指。女士手套、焊工手套、橡胶手套、棒球手套,等等。这是人类的根,这根对立的拇指。它使我们能够制造工具,建造城市和所有一切。比大脑重要。也许在与身体的比率上,有些动物有比我们更大的脑袋,可是我不知道。但手掌本身就是复杂的东西,它会动,人体被衣物遮盖的其他部位不会是这种复杂的结构……”这时维基拿着做好的四号手套突然出现在门口。“您要的手套。”维基说,她把手套递给老板,他仔细看了一下,然后弯着身子让办公桌对面的姑娘看。“看见这些缝吗?皮子边上的线缝,这才是高质量的手艺活。针缝与边缘之间大概只有三十二分之一英寸。这要求高技术水平,比普通的要高得多。如果手套缝制得差,这条边会占到八分之一英寸,也会不直。看这些针缝多直,这就是为什么说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的手套是好样的,丽塔。因为这是直缝,好皮料,制得好,柔软,有韧性,闻起来有新车里面的味道。我喜爱优质皮革,喜爱精美手套,从小到大被灌输的观点就是尽量做出最好的手套。这已经浸入到我的血液中,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我更大的快乐,”——他这么唠唠叨叨就像一位病人发现自己任何健康的迹象那样说个没完,尽管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们把这可爱的手套送给你。”他说道,微笑着将手套递给那女孩,后者激动地将它们戴上自己的小手——“慢点,慢点……戴手套时要先将其他指头戴好,再是拇指,然后才把手腕处拉到位……第一次要慢慢地戴”——她抬头对他笑笑,就像任何孩子收到礼物那么高兴,举起手朝他展示这手套多么的漂亮,多么的合适。“合拢手,握成拳头,”瑞典佬说。“感觉一下你手掌膨胀时手套跟着长,对你的尺码调节得多好?那是剪裁工认真干时所做到的——长度上不留伸缩余地,他在剪裁时已去掉了,因为手指不会变长,但在宽度上有一点看不出的精确计算过的伸缩余地。宽度上的伸缩要精确计算。”

“是啊,是啊,了不起,完美无缺,”她对他说道,不停地展开、合拢手掌。“上帝保佑这世界上精确的计算家们,”她说着,大笑起来,“他们留下暗藏的宽度。”只是等维基关上他的玻璃隔间办公室门,回头走进喧闹的生产车间时,丽塔才继续说话,声音很轻,“她要她的奥黛丽·赫本的剪贴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