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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现在偷起街道来了?”他父亲问道。“纽瓦克连街道都保不住吗?塞莫尔,赶快走吧!”他父亲已经变成一种理智的声音。

梅丽住的这条街只有几百英尺长,被挤压在迈卡特公路——这里昼夜都有载重货车高速行驶——和穆尔贝利大街的遗址之间的三角地带。瑞典佬还记得最早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穆尔贝利大街是一处唐人街的贫民窟。那时候,在纽瓦克的利沃夫一家,杰里、塞莫尔、妈妈、爸爸,常常在星期六下午,鱼贯而上地由狭窄的楼梯到一个家庭饭店吃中国餐,然后开车回到克尔街的家中。他父亲总会给孩子们讲有关穆尔贝利大街过去发生的难以置信的“帮派战争”。

那是过去岁月的故事。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的故事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退色的、浸过水的床垫,像连环漫画中的醉鬼靠在电线杆上懒散地坐着。电线杆上还有一个标识指明你在哪个角落。就这些啦。

从她的屋顶望过去,他能看到半英里外商业化的纽瓦克的天际,那几个熟悉的、令人欣慰的字,英语中最能给人保障的字,从装饰得优美华丽的峭壁瀑布般飘落下来,那里曾是嘈杂的市区的中心——十层楼高、白色醒目的巨型大字,标志着金融的信心和机构的永恒,以及城市的进步、机遇和骄傲。你只有乘坐喷气式客机从北边飞到国际机场降落时,才能看见这几个坚不可摧的大字:第一忠诚银行。

剩下的就只有它了,那句谎言。第一,最后,最后忠诚银行。从下面,从他女儿现在住的地方,哥伦比亚和格林大街转角上——他女儿住的这地方甚至比她新来美国的曾祖父的还要糟,尽管他们刚上岸,就住在王子街的出租房——你可以看见一块巨大的告示牌用于掩盖真相。这种标志只有疯子才相信,神话传说的标志。

三代人啊,他们渐渐衰老,工作、存钱、成功。在美国到处都兴高采烈的三代人,逐渐融入一个民族的三代人。现在到了第四代,一切却化为泡影。他们的世界被彻底毁灭。

她的房间没有窗户,只在门上方有个狭小的气窗对着光线暗淡的走廊,被岁月侵蚀的石膏墙对面是一个二十英尺长的小便池。他走进房子的时候就想用拳头砸它个稀烂,再闻闻它的气味。走廊通到外面街上。经过的那道门既没有锁,也没有门把,门框里连玻璃也没有。在她房间里,他没有看见水龙头或暖气片,想像不出她的卫生间像什么样子或在哪里。他暗自想道,走廊也许就派那种用场。她用,也方便那些从走廊钻进来或下面穆尔贝利大街上来的流浪汉。她本该比这生活得好些,好得多,哪怕只是多恩所养的一头牛。在牛棚里,在气候最恶劣的时候,牛群还可以挤在一起,靠相互身体的接触取暖。冬天它们长出粗糙的皮毛,梅丽的母亲甚至在雨雪天,在天寒地冻时,早晨六点前就起来给它们喂草。他认为在冬天那些牛并不像那么不幸。他还想到他们称为“废物”的那两头牲口,多恩退休的巨兽康特和老母马萨利。按人的岁数讲,它们已经到了七十或七十五岁。它们上了年纪后才发现对方,然后再也不愿分开——谁要走开,另一个准会跟随,做什么事都在一起,这让它们活得很好,很幸福。看见它们每天的日程和所过的美妙生活真让人向往。不由想起晴朗的日子里它们在阳光下舒展四肢晒得暖洋洋的。他想到,她要是变成动物就好了。

让人无法理解的不只是梅丽为什么像个贱民[50]似的住在这种简陋的小屋里,怎么会成为通缉的谋杀犯,而是他和多恩怎么可能成了这一切的根源。他们的一身清白是怎样遗传到这个孩子身上的?要是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要是她待在家里,高中读完后就上大学,还是会有问题。当然,也会出大问题。她很早就具有反叛精神,即使没有越南战争也会出问题。她可能好长一段时间沉溺于反抗的乐趣中,竭尽全力去体验自己不受约束到怎样的程度。但是她会待在家里。你在家发点疯不算什么。你不会享受到那么专一的乐趣,你不会达到那种程度以至于多次发疯,你不会想到既然这么好玩,为什么不疯狂一次?在家里,没有机会可以让你堕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在家里,你不可能生活在混乱之中;在家里,你不会住在无法无天的地方。家里家外有巨大的差异,她想像这世界应该是怎么样,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但是,再没有不谐之音来打搅她的平静了。这里是她的里姆洛克幻想,其巅峰程度令人胆战心惊。

他们的灾难是悲剧性地由时间造成——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她的问题。当她是你的被监护人,当她在这里时,你还能做点事。如果你多花时间逐步地与自己的孩子交流,那被扔到一边的东西——双方都有的、判断上的错误——也许可以通过这种稳固的、耐心的交流有所好转。最后会一点一滴,一天天地得以补救,父母的耐心终会得到常有的那种回报,达到满意的效果……但是这个样子。这种事情的补救措施在哪里?一边是容光焕发,刚刚整容的多恩,一边是小床上盘脚打坐、穿着破烂毛衣、不合身的长裤、黑色塑料拖鞋、温顺地躲在令人恶心的面纱后面的梅丽,他能这样带多恩来见她吗?她的肩膀多宽啊,像他一样。但挂在这骨架上的却什么也没有。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女儿、一个妇人或一个姑娘,而是身着衣物的稻草人,瘦骨嶙峋的样子。那是极其贫困的农家院落里生命的象征,不过是滑稽模仿出的人的模型而已。虽说还有一点像利沃夫家的人,最多也只能糊弄鸟儿。他怎能带多恩到此?开车接多恩沿着麦卡特公路行驶,下公路后进入这条街,随后见到的就是仓库房、碎石块、垃圾、瓦砾……多恩看到这房间的情形、闻到这房间的气味、摸到这房间的墙壁,更别说这不清洗的皮肤,随意修剪、黏糊糊的头发……

他跪下来看她的索引卡片,在旧里姆洛克的时候,床上这个位置放的是从杂志上剪下的她一心崇拜的奥黛丽·赫本的照片。

我决不杀生,不管是纤细渺小的还是粗俗丑陋的,活动的还是静止的。

我痛恨所有谎言的罪恶,不管是起于愤怒、贪婪、恐惧还是欢愉。

我厌恶获取人所不与的东西,不管是从村庄、城镇或山林,不管多与少、大或小、生物或非生物。

我弃绝所有的性乐趣,不管是与神、人或畜生。

我排除一切依恋,不管是多是少、是大是小、有生命或无生命;自己不趋从这类联系,不促使也不容许人们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