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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伤害植物,同情心还不够,还不能拒绝那样做。”

“你指的是吃蔬菜,是吗?那有什么不好?你怎么能拒绝?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个人圣洁的问题,是对生命尊重的事情。我不会伤害生物,人、动物或植物。”

“可是你那样做会死的。你怎么能那么‘肯定’?你会什么都不吃。”

“你提到一个深奥的问题。你很聪明,爸爸。你问道:‘如果尊重所有生命形式,怎么生活?’答案是你不能。耆那教徒结束生命的传统方式就是‘撒拉-卡纳’(自我饥饿)。‘撒拉-卡纳’仪式的死是完美的耆那教徒为圆满而付出的代价。”

“我不能相信你是这样,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想法。”

“你当然可以。”

“我不敢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在这里干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相信你在告诉我,那一刻终将会来到。那时你连植物也不伤害,不吃任何东西,只是一心等死。梅丽,为了谁?为什么?”

“是的,是那样,爸爸。我相信你不会明白我所说的、所做的以及其中的原因。”

她对他讲话时,好像他是孩子,她是母亲一样,口气中有同情与理解,还有他曾悲伤地对她表现出的充满爱意的容忍。这使他恼怒,一个疯子的屈尊俯就,而他既没有奔到门外,也没有跳起来做他该做的事,继续充当有理智的父亲,做一个疯子的有理智的父亲。做点什么!任何事!以一切符合常理的名义,别再这般理智。这孩子需要上医院。她即使只靠一块木板在大海中漂浮也不会比现在更危险。她已经滑到船边——怎么发生的已不是现在的问题,她必须立即得到拯救!

“告诉我你在哪里学的宗教。”

“图书馆里。没人到那里找你。我常在图书馆,所以读到这些东西,我读过很多。”

“你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读了很多书。”

“是吗?我爱读书。”

“你就是在那里成为这教派的成员的,就在图书馆。”

“是的。”

“教堂呢?你上某种教堂?”

“这个中心没有教堂,这个中心也没有上帝。上帝居于犹太教与基督教传统的中心。上帝也许说,‘拿走生命。’那不仅容许,而且义不容辞。整部《旧约》都是这种观点,甚至在《新约》里也有这种例子。在犹太教和基督教里人们认为生命属于上帝。生命不是神圣的,上帝才是。但在我们的中心,却不信上帝的绝对权威,而信仰生命的圣洁。”

从头到脚都被这种思想武装起来,满嘴是人们灌输给她的单调的圣歌——被咒语镇住的人们吟唱的无聊高调,这些人的骚动只有用最贴切的美梦编织而成的令人窒息的紧身衣才能控制。她那些毫不口吃的话语中所缺乏的不是生命的圣洁——缺乏的是生命的声音。

“你们有多少人?”他问道,绞尽脑汁地想搞清楚,可是她只会让他更迷惑。

“三百万。”

三百万人像她一样?不可能。在这样的房间里?封闭在三百万间可怕的房间里?“梅丽,他们在哪里?”

“印度。”

“我没问你印度的事,我不关心印度,我们不住在印度。在美国,你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这不重要。”

“我会认为很少。”

“不知道。”

“梅丽,你是唯一的?”

“我的精神探索全靠我自己。”

“我不明白,梅丽,我搞不懂。你是怎么从林顿·约翰逊转到这上面的?你怎么从A点一下子跳到Z点,这中间完全没有什么联系?梅丽,这些东西搅不到一起。”

“有联系,我可以向你保证,都连在一起。只是你看不出来。”

“你呢?”

“我能。”

“那么,给我讲讲。我想你告诉我,我就会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种逻辑关系,爸爸。你不必大声讲。我会解释的。所有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对这一点我想得很多。就是这么回事。阿西穆沙,也就是耆那教的非暴力概念,圣雄甘地都很喜欢。他不是耆那教徒,他属于印度教。他在印度寻找能真正代表印度,而不是西方,又有像基督教传教士开办慈善事业的那种影响的团体,结果他选中了耆那教。我们是个小团体,不属于印度教,可是我们的信仰与印度教相关。我们这一教派成立于公元前六世纪,圣雄甘地从我们这里获得阿西穆沙,即非暴力思想。我们是创造了圣雄甘地的那种真理的核心。而圣雄甘地又以他的非暴力思想成为产生马丁·路德·金的那种真理的核心。马丁·路德·金又成为发起民权运动那种真理的核心,而在他生命的尽头,当他超越民权运动,将视野扩大,反对在越南的战争时……”

一点也不结巴。曾经使她面部扭曲、憋得苍白,并用力敲击桌子的演说——完全可以将她变成严阵以待、不怕语言攻击的演讲者,她会毫不留情地加以反击——现在可以这么镇定自如、娓娓道来,虽然还是那种空洞的高调,却带着精神上的迫切性,语气却非常温和文雅。她从语言矫正师、心理医生和口吃日记无法获得的一切,因疯狂而如愿以偿。将自己置于孤独无援、肮脏贫穷的危险境地,她赢得精神上和生理上的控制,对说出的每个词都运用自如。聪明才智不再被口吃的苦恼所压抑。

这聪明才智是他亲耳听到的东西,梅丽头脑反应敏捷、表达清晰、深思熟虑,这也是她早在童年时代就有的逻辑思维。然而听到这些东西又让他遭受从未想像过的痛苦。这种才智完美无缺,可是她疯了。她的逻辑是那种将权力与理智完全分离的逻辑,是她早在十岁的时候就纠缠不清的东西。真荒谬——这么理智地对待她是他的疯狂。坐在这里尽量表现出非常尊重她的宗教,可是她的宗教根本不管生活是什么或不是什么。他们两人装着似乎他来此是为了接受教诲,洗耳恭听,由她演讲!

“……我们不认为拯救是以任何方式将人类灵魂与超越它自身的东西结合起来。耆那教虔诚的精神就在其创立者摩哈维拉的语录中,‘啊,人啊,你是自己之友。为什么还寻求你之外的朋友?’”

“梅丽,真是你干的吗?我必须现在问你这个问题。你做过那事吗?”

这是他首先想问的。他们来到她的房间,在别的事情还没有这么痛苦地提及和审视之前,他就想问。他认为自己等这么久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优先考虑其他事情却不关心她,不管怎样说隔了这么久才见面。现在话一出口,他才知道自己没问是因为无法承受可能听到的答案。

“爸爸,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