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你记得我遇见艾拉的那一天吗?”我问他。“你们两个正一起干活,在勒海道上,卸下纱窗。他到你家里来是做什么呢?那是1948年的10月份了,总统大选前的几周。”

“哦,那天运气不佳。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他心情不太好,那天早晨他到了纽瓦克,和我及多丽丝一起住。他在沙发上睡了两晚。这是头一回。内森,他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不般配的。他以前就做过这一类的事,不过是社会阶层的另一端罢了。你不会看不出他们气质兴趣上的巨大差异。谁都看得出来。”

“艾拉就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嗯,这样不苛刻地说吧,一则呢,他是爱上她了。他们相识,他为她所倾倒。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给她买了一顶花哨的复活节游行那类的帽子,她决不会戴那顶帽子的,因为她在穿着上爱好的都是迪奥一类的衣服。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是迪奥,他给她买了这么一顶贵得离奇的大帽子,在他们第一次约会后让人送到她家里。他是被爱,也是被明星迷惑了。他为她所倾倒。她的确是令人目眩的,而迷惑则有它自己的道理。

“她又是看上他的什么了呢?他是到纽约来在肥皂剧里得了份活干的高个土汉。也不是什么大难题。经过短暂的学徒期,他不再是名普通的乡下佬,他成了《自由勇敢者》里的名角,就是这点了。艾拉化身成为他扮演的那些角色。我从来不信这套,可是普通的听众却相信他是这些角色的化身。他带着英雄式纯粹的气息。他相信自我,所以他一踏入房间就发生了。他参加了一个宴会,她就在那里。这位孤独的女演员,四十多岁,离过三次婚,而这边则是这张新面孔,这个新人,这棵大树。她需要人,她有名气,她为他所降服。发生的不就是这些吗?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诱惑力,而伊夫的诱惑力就是她会为人降服。外表看来,他是一位身子瘦长的纯洁的大个头,有硕大的双手,曾是工厂的工人,码头装卸工,眼下是一名演员。这些相当吸引人。难以相信如此粗糙的也可以是柔软的。柔嫩的粗糙,高个粗壮家伙所有的好处——诸如此类。令她难以抵御。对于她,一个巨人,不正是这样的吗?他历经如此众多的苦难生活,于她而言有一股奇特性。她认为他是真正地生活过,而他听过她的故事后也认为她真正地生活过。

“他们相识时,西尔菲德和她父亲正在法国避暑,艾拉对那些事没有得到直接的认识。取而代之的是尽管有些特别,却十分强烈的母性冲动。他们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季,浪漫的日子。这个人自七岁以后就没有了母亲,他一直渴望着她如今大量灌注在他身上的那种细致关怀。他们独自住在家里,她女儿也不在,而他是自从到纽约以后就一直像一名无产阶级的好成员住在下东区某处破烂的地方。他出入的是便宜的场所,在廉价的饭馆吃饭,可是突然间,这两个人就一起与世隔绝住在了西十一街上,其时正值曼哈顿的夏日,美妙至极,是天堂里的日子。屋子里处处都是西尔菲德的照片,西尔菲德带着围嘴,还是个小女孩时的照片。他以为伊夫如此挚爱她的女儿是很好的。她把她在婚姻和男人交往上的不幸经历诉说着,她讲给他听好莱坞、专制的导演、庸俗的制片人,以及那种极可怖的俗艳,正是颠倒了奥赛罗的世界:‘这奇异,极端的奇异;可悲,令人惊奇的可悲’——他为她所经历的重重危险而爱她。艾拉被迷住了,而且有人需要他了。他个子大,有体格,所以他冒失闯了进去。使人哀怜的女子。有经历的美丽女子。穿着露肩裙的有灵魂的女子。还有谁能更加激活他的保护意识?

“他甚至带她到纽瓦克来见我们。在我们家一起喝了点酒,随后一起到了伊丽莎白道上的酒店。她的举止很得体。没有不合情理之处。了解她似乎如此之易。那晚,他第一次带伊夫到我们家,我们一道出去吃晚饭,我自己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应该公正地说,不只是艾拉一人没有搞明白。他没有懂得她这个人,是因为,老实说,没有人会当即就明白她这个人。没人能。在交际中,伊夫全然隐匿于那种彬彬有礼之后。因此,尽管别人会慢慢来,但艾拉,却像我说的,冒失地闯了进去,因为他本性如此。

“我当时即刻意识到不是她而是他的不合适。她给我的印象是对他而言她太过漂亮讲究,确实太有教养。我想,她是位有头脑的电影明星。果然,她是从小就孜孜不倦地阅读。在我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小说是她不能熟悉地谈起的。那晚甚至听上去仿佛是她人生最深层的快乐来自阅读。她记得十九世纪小说里的复杂情节——我就算是教过这些书也仍然会记不住这些情节。

“无疑,她是在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无疑,像所有与人首次见面的人一样,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她是在警惕着她最差的一面。不过我们是看到了她最好的一面,她有这样的一面。这一面看上去真实而朴素,又是生在如此知名的人身上,使它愈发地打动人。不错,我也看出——我无法不看到——这婚姻绝不是灵魂的结合。他们两人可说毫无共通之处。然而就在那头一个晚上,我自己也为我以为的她外表之外那种沉静的气质所迷惑了。

“别忘了名气的作用。我和多丽丝是看着她演的默片长大的。和她一起演出的总是年长的男人,高个头,常常是头发白了,而她是女孩子般,像女儿样的——孙女那样的——这些男人总是要去吻她,她总是说不可以。那时候这就能使电影院里群情激昂的了。她演的一部电影,可能是她的处女作,叫做《卖烟女郎》。伊夫是卖烟的女孩,在夜总会工作。我记得,影片结尾处,她被夜总会老板带去参加一次慈善活动。在第五大道上一位自命不凡的富孀的家里举行。卖烟女郎穿着护士制服,男士则需竞价博得吻她的权利——竞拍的钱捐给红十字会。每当一位男士出价超过另一位,伊夫就会像日本艺妓那样捂住嘴,在手掌后咯咯地笑。标价越来越高,旁观的肥胖的社交界女士则惊骇不已。可是,当一位黑胡子的银行家——卡尔顿·彭宁顿——出了一千美元的天价,走过去吻下那我们一直等待的一吻时,这些女士却都疯狂地拥上前去观看。最后一幕,银幕中央上的并不是那一吻,而是她们束在紧身衣下的硕大臀部,遮住了一切。

“在1924年那就很了不起了。伊夫很了不起。灿烂的微笑,无奈时的一耸肩,在他们那时代的那种眼神——她孩子时就已完全精通。她能扮失败者,她会发脾气,她会把手支在额头上哭泣;她也会演一些滑稽的摔一跤的动作。伊夫·弗雷姆开心起来会轻轻地跳跃着跑。开心地蹦蹦跳跳。非常可爱。她扮演的有贫穷的卖烟女郎,遇上名人的穷洗衣女,迷上了电车司机和娇纵富家女。是关于跨越阶级界线的电影。一个外景镜头里是贫穷的移民,有天然的生命力,接着是晚餐的镜头,美国富有的上层人士,诸多约束和禁忌。缩微的德莱塞风格。如今看不到这样的电影了。当年若不是因为她,你也不会看到这样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