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多丽丝、伊夫和我年纪相仿。她在十七岁时涉足好莱坞,随后,还在二战前就登上了百老汇舞台。我和多丽丝曾坐在包厢里看过她演的一些戏,她演得好,你知道。戏不怎么样,然而作为一名舞台剧演员,她有种直截了当,不同于她默片时期的女孩气。在舞台上,她有一种天赋,使并不怎么机智的东西看去机智,使并不庄重的看去多少庄重。奇怪,她在舞台上有那样完美的平衡。作为常人的她结果却会夸大一切。可是舞台上的她完全适度而圆滑,毫无夸张之处。后来,在战后,我们会收听她的广播,因为洛兰喜欢听。就是在《美国广播剧场》的那些剧中,她也使一些颇为糟糕的作品带上了雅致的意味。她在我们的客厅里,浏览我的书架,和她谈起梅雷迪思、狄更斯和萨克雷。像她这样背景和趣味的女子要我弟弟做什么?

“那晚我从未料到他们会结婚。虽然在酒店吃龙虾时他的虚荣心的确得到了满足,他激动,以她为骄傲。那是纽瓦克犹太人进餐的最豪华的餐馆。就在那里,陪着代表戏剧界的伊夫·弗雷姆的是从前纽瓦克工厂街上的粗汉,如今他身上不带有丝毫的犹疑。你知道艾拉曾在那酒店做过杂工吗?他退学以后的一份零工之一。做了大约一个月。他块头太大,很难捧着装得满满的盘子冲过厨房门。他打了第一千个盘子后他们把他开除了,就是那时他去了苏塞克斯镇的锌矿。近三十年过去了,他又回到这小酒店,他自己已是位广播明星,在这晚,他是为了他的哥嫂而炫耀。他是生活的主人,为自己的生命而得意。

“酒店店主泰杰,山姆·泰杰,认出了伊夫,带了瓶香槟来到我们桌前,艾拉请他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对他说起他在1929年在这酒店做了三十天杂工。既然眼前他的生活不算是毫无意义,每个人都将他的不幸遭遇当作有趣的事,而艾拉竟会又回到这里也出乎人的意料。我们都欣赏他对旧伤的游戏态度。泰杰去他的办公室拿来照相机,拍下我们四个吃晚餐的照片,后来,这张照片就和其他曾在那里就餐的名流的照片一起挂在酒店的休息厅内。若不是在十六年后艾拉上了黑名单,那照片是没理由不一直挂到酒店在1967年的动乱后关门的。我听说那时他们当晚就取下了照片,仿佛他的一生已经是一无是处。

“还是回溯到他们幸福时光才开始的时候吧——到晚上,他回到租住的房间,不过逐渐就不回去了。后来他住到她家,他们也不是孩子了,那女人那段时间又没多少事。他们像一对性奴一般拴牢在床上,独自锁在西十一街的房子里,这样热烈而奇妙。在人入中年时拥有了完全自然的两人间的激情。放手陷入恋情。释放了伊夫,将她解放,使她获得解脱。拯救了她。无论她何时需要,艾拉给了她一份新剧本。四十一岁的年纪,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被拯救了。‘好,’她对他说,‘就此告别我耐心培养出来的要凡事维持个关系恰当的愿望。’

“她对他讲的话从前从未有人对他讲过。她把他们的恋情称作是‘我们非常令人心痛甜蜜的奇异之物’。她告诉他,‘它直把我溶化了。’她告诉他,‘正和别人说着话,突然我就出了神。’她叫他‘我的王子’。她引诵埃米莉·狄金森的诗句。对着艾拉·林戈尔德。引埃米莉·狄金森。‘和你在一起,在荒漠/和你在一起,饥渴着/和你在一起,在罗望子林/终于——豹子低吟!’

“唔,对艾拉而言,这正是他一生一世的爱情。对一生一世的爱情,不由人去细想。找到了就不会丢掉。他们决定结婚,西尔菲德从法国回来后伊夫就这样对她讲。妈妈又要结婚了,但是这次是和一位了不起的男人。西尔菲德应该能接受。西尔菲德,是老剧本里的角色。

“在艾拉看来,伊夫·弗雷姆就是那个成功的世界。其实何尝不会呢?他又不是孩子了。他去过许多艰苦的地方,明白自己该如何强硬。可是说到百老汇呢?好莱坞?格林尼治村?对于他,这些都是崭新的。论及个人的事,艾拉就不是太聪明的人了。他自己是学习了许多东西。他和奥戴一起已远离了工厂街。不过都是政治那一套。而且也并无敏锐的思考。根本就不是‘思考’。伪科学的词汇,伴之以乌托邦式的说教——把这一套派发给像艾拉这样未受过学校教育知识基础差的人,以博大思想的智力魅力去教导不具脑力技巧的成年人,去教导一位才智有限的人,易激动的一类人,像艾拉一样有反抗性的人……不过这本身就是一项课题了,愤怒与思考之匮乏间的联系。

“你问我你们遇见那天他怎么会在纽瓦克。艾拉不善于用有助于解决婚姻问题的方式过日子。那时候还早呢,他与这位舞台、银幕和广播界的明星结婚并搬进她的房子住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怎么能就告诉他说这是个错误呢?毕竟他也不是没有些虚荣心。我的弟弟他不是不自负的。不是没有深度。艾拉有夸张的天性,对自己持不怎么谦虚的看法。看来他并不介意地位提升。这种变更,似乎能在大约七十二小时内就为人所适应。而且通常是令人颇受鼓舞。即刻间万事皆存有可能,事事启动,那样迫近——从任何一种意义来说艾拉都是身处戏剧之中了。他已做得一出不同凡响的大动作,控制了他的生活这出戏。他突然醉心于自我陶醉的幻象,以为他已从痛苦与失落的现实中拔身而出,他的生活并非是徒劳无用的——远远不是。不再身陷自身弱点的幽谷。再不是永远被人排斥成为局外人的大个头。径直莽撞地闯了进来——到了。摆脱了默默无闻。并且为这转变而自豪。为之鼓舞。天真的幻梦——他真实现了!焕然一新的艾拉,世故的艾拉。大个子,过上了一种伟大的日子。注意了。

“还有啊,我已经对他说过这是个错误——在那以后,我们有六个星期没讲过话,后来全凭我去纽约对他解释说我错了,求他别就此跟我对着来,这样才和他和好。倘若我再来第二次的话,他会一枪将我永远放倒。彻底闹翻——这会令我们双方都很难过。艾拉出生后我一直照顾他。那时我七岁,常推着婴儿车里的他沿工厂街走。母亲死后,父亲再娶,家里来了位继母,若不是有我,艾拉最终会进管教所。我们的妈妈极好。她也过得不好。嫁给我们的父亲。并不幸福。”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不想谈这个。”

“艾拉常这么说。”

“只有这一句话好说。我们的父亲他……这么说吧,我自己年纪大了以后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已为时太晚。至少,我比弟弟幸运些。母亲死时,我挨过了医院中难过的那几个月,已经上中学了。后来我拿到纽瓦克大学的奖学金。我的生活已经上了轨道。而艾拉还是个孩子。固执粗野的孩子。对人与事充满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