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1页)

“我只得听任艾拉不领会真相而只是攻击。他的思维向前走了,不错,但是不是清晰地,只是空有力道而已。‘我不在乎,’我对他说,‘你是否在台上昂首阔步告诉人家怎么写剧本。我讲的是另外的事。我讲的不是传统不传统,也不是做中产阶级还是玩世不恭者。我讲的是一个家庭里母亲是感情上供女儿任意践踏的地毯。而你,我们父亲的儿子,在我们的家庭长大,却识不出家庭事务的处理多么具有爆炸性,对人有多大的毁坏,真是荒唐。令人丧失力量的争吵。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小时接一小时的谈判。这个家庭完全是有毛病的——’

“唔,对艾拉而言,说一句‘去你妈的’然后就此再不见你并不难。他不会调节。先是第一档,接着突然成了第五档,然后他就走了。我停不住,也不愿停下来,于是他跟我说让我滚一边去,然后他走了。六周后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没回信。接着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最后我去了纽约,逮住这家伙,我向他道歉。‘你是对的,我错了。本来不关我的事。我们想你。想让你来看看。你要带伊夫来就带吧——你要是不想,就不带。洛兰想你。她爱你,她不知道这事。多丽丝想你……’等等。我想说的是,‘你看错了对你的威胁。威胁你的不是帝国资本主义。威胁你的不是你的公众行为,威胁你的是你的个人生活。从来都是,永远都会是。’

“有些晚上我无法入眠。我就对多丽丝说,‘他为什么不走呢?他怎么就走不了呢?’你知道多丽丝怎么回答吗?‘因为他和大家一样——只有事情过去才会明白。为什么你不离开我呢?所有让人与人生活在一起发生矛盾的人性那一套——难道我们就没有吗?我们争吵。我们意见不合。人人都有的我们也有——小小的这一点小小的那一点,小小的抵触就会累积起来,小小的诱惑也累积起来。你不觉得我知道有女人对你有好感吗?学校里的老师,协会里的女人,被我的丈夫深深吸引?你不觉得我知道你从战场回来后有一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仍与我在一起,每天都问你自己,“我为什么不离开她?”但是你没有。因为一般来说人不会那么做。每个人都有不满,但一般说来人们做的却是不离开。尤其是自己曾被人丢下过的人,像你和你弟弟。经历过你们两人所经历过的,你们对安定特别珍视。也许过于重视了。这世上最难的事是切断生活中的难解之处然后离开。即使对于最病态的行为,人们仍做出一万次的调整去适应。为什么在情感上他这类的男人和她这一类的女人相互连在一起呢?通常原因在于:他们的缺点相配。艾拉不能丢下那婚姻,正如他不能离开共产党。’

“不管怎么说吧,那婴儿。约翰尼·奥戴·林戈尔德。伊夫告诉艾拉她在好莱坞带着西尔菲德的时候,事情对她和对彭宁顿就不一样。彭宁顿每天去演电影,大家都接受;她每天去演电影,把小孩丢给保姆看,伊夫就是个坏母亲,疏忽的母亲,自私的母亲,大家都不高兴,连她自己在内。她对他说她不能把这个再来一遍。对她太艰苦,对西尔菲德也太苦。她告诉艾拉,在很多方面这种重负毁了她的好莱坞生涯。

“但是艾拉说她已不再演电影了,她在广播界了。她是广播界最重要的人。她不是每天都去录音室——一周去两天。截然不同了。而且艾拉·林戈尔德不是卡尔顿·彭宁顿。他不会置她和孩子于困境而不顾。他们不需要保姆。让它见鬼去。如果需要,他会自己带大他们的约翰尼·奥戴。艾拉一旦咬住了什么,就不会放开。伊夫又不是那种受得住接二连三攻击的人。人家盯上她,她就垮了。所以他相信他也能在这一点上说服她。最后她对他说他说对了,是全然不同了,她说好吧,他们就要下这个孩子吧,他快乐极了——你真该听听他的。

“可后来,他来纽瓦克,你们两个碰上前那晚,她崩溃了,说她不能接受。她对他说,拒绝给他他如此渴望的东西,她感觉如此难受,可是她不能再经历那样的事。连着几个小时,他又能做什么?若这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背景,对谁——她,或他,或小约翰尼——会有好处呢?他很苦恼,那晚他们直到三四点才睡,不过对他而言是就此结束了。他是个执着的人,但是他不能把她绑在床上七个多月就为要个孩子。如果她不想要,就不要吧。于是他对她说他会和她一道去坎登去看堕胎医生。她不会一个人的。”

听着默里,我不由得为记忆所淹没,和艾拉在一起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还依然存有的记忆,我过去如何生吞活剥他的话和作为成年人的他对信念的记忆,我们两人走在韦夸希克公园中,他给我讲他对在伊朗见到的饥饿孩子的深深记忆。

“我到了伊朗,”艾拉告诉我,“当地人身受各种你能想得出来的疾病之苦。他们是穆斯林,大便前后会洗手——不过他们在河里洗;就是说,是在我们面前的河里。在他们小便过的同一条河里洗手。他们的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内森。那地方由教长统治。不是浪漫的酋长。这些家伙像是部落的独裁者。你明白吗?部队给他们钱,这样当地人为我们工作,我们配给他们米和茶。就这个。米和茶。那种生存条件——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情形。经济大萧条时我也曾做过苦工,我不是在豪华旅馆长大的。但这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举个例子来说,我们要大便的时候,就大便在军队发的桶里。铁桶,就是个铁桶。要有人出去倒掉,于是我们就倒在垃圾桶里。你猜猜谁在那里?”

突然间艾拉说不下去,无法讲话,无法走路。每当艾拉出现这事总会让我担心。他因为知道这个,就会用手轻叩空中,做势要我别动,等他这阵过去,他就会没事的。

他无法平静地谈起他所不喜欢的事。凡关于人性堕落的事都会令他整个男子气概的举止变得几乎无法辨认,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少年时破碎的成长,而孩子蒙受苦难和潦倒的情况尤其如此。他对我说,“你想是谁在那里?”我就知道是谁了,因为他开始那样吸气:“啊……啊……啊。”像垂死的人那样喘着气。等他情绪恢复到可以继续走路了,我装做不知道的样子问,“是谁啊,艾拉?谁在那里?”

“孩子。他们住在那里。他们从垃圾堆里拣东西吃——”

这次他又停下不说,我禁不住担心起来;怕他陷进去,不仅被情绪,也被一种似乎突然夺去了他的力量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所淹没;怕他再也做不回我崇拜的那位英雄,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随便做什么,于是我至少试着为他完成思路。我说,“这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