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6页)

这些话我从前都听过了,一模一样的话,听了很多遍,到了我度假这周要结束前,我真等不及要离开他的声音传播范围快回家去。这一次在小木屋度过的时间不像头年夏天我所感受的那样。对于他认为自己是如何投入了每一阵线上的战斗,他感觉已如何妥协了他的大胆独立,我几乎一无所知——在我想象中我的英雄还在走向领导广播界反对《红色路线》反动分子的斗争并将取得胜利——我理解不了加深了艾拉愤怒正义感的那种恐惧和绝望,和他日渐加深的失败和孤立感。“为什么政治上我这么做?我做这些是因为我认为这样是正确的。我要做些事情,因为该去做。我才不管是不是除了我就没人知道。内森,对我从前同志的懦弱,我感到坐立不安……”

头年夏天,即使我还不够有驾照的年龄,艾拉还是教我开他的车。到了我十七岁时,我父亲抽时间来教我开车,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艾拉·林戈尔德8月里已赶在他前头教过我了,一定会伤他的感情,于是在父亲这里我就装着不明白在做什么,装着学开车对我是从没接触过的新鲜事。艾拉的1939年雪佛兰车是黑色的,双开门小客车,真是很好看。艾拉个子实在太大,看上去像是马戏团里的人坐在汽车的一个轮子上,第二年的那个夏季,他坐在我身边让我开车,我觉得好像是开车带着一座纪念碑,一座为了朝鲜战争狂怒的纪念碑,一座纪念反战之战的战争纪念碑。

那车过去是某人祖母的车,艾拉1948年买下来时只开过一万两千英里。前进三速自动变速,倒档在第八档左上方。两张独立前排座,后面的空间正好够挤下一个小孩子,就是不太舒服。没有收音机,没有加热器。要打开通风窗,需按下一个小把手,挡风玻璃前就跳出帘子,上面有纱窗把昆虫挡在外面。相当经济。不通风的窗装有独立手柄。座椅面装饰着鼠灰色绒毛,那个年代的车都是这样。脚蹬板。大行李箱。行李箱底板下搁着备用轮胎和千斤顶。有点尖的散热器护栅,发动机罩装饰上有一片玻璃。真正的防泥板,又大又圆,独立前灯,像两个鱼雷,就在流线型散热器护栅后面。挡风玻璃雨刷是真空装置,你一加油门它就会慢下来。

我记得车里的烟缸。就在仪表板中间,两个乘客之间:一片修长漂亮的塑料,下面装着铰链,朝着你来回摆动。要启动车子,就旋转外面的一个把手。没有锁——不出两分钟就可以把车子搞坏。车篷两边都可以开。方向盘的质地并不光滑闪亮,而是纤维质地,喇叭只在中央。起动器是个圆形橡胶小踏板,颈项处镶着一圈波纹橡胶。冷天启动需要的阻气门在右侧,左侧是个叫做节气门的东西。就我理解这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贮物箱上放着嵌入式上发条的钟。油箱盖恰好在一侧,乘客那侧车门的后方,像个盖子能旋下来。要锁上车子,就按一下司机这侧车窗上的按钮,从车里出来时,拉下旋转把手再把车门关上。如果你在想别的事情,就会把钥匙锁在车里。

关于那辆车我可以不停地讲啊讲啊,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睡觉的地方。和艾拉一起的第二个夏季,我认识了锌镇警长的女儿,一天晚上,我借了艾拉的车,约她去看“免下车”电影。她名字叫萨莉·斯普林。她是红头发,比我大几岁,在百货店工作,当地人眼里她是“容易得手”的。我开车带萨莉·斯普林出了新泽西,到宾夕法尼亚州德拉瓦尔对面的“免下车”影院。那时这种影院的扬声器是挂在车窗里面的,演的是爱博特和科斯特洛主演的电影。很喧闹。我们立刻就开始互相亲吻。她确实是容易上手。有趣的是(如果可以只把这事的一部分说成是有趣的话)我的内裤绕着我的左脚。而我的左脚在油门上,所以我和她干的时候就在给发动机溢油。到我射精的时候,内裤不知怎地绕到了刹车踏板和我的膝盖上。科斯特洛嚷着,“嗨,爱博特!嗨,爱博特!”车窗上都是水汽,发动机在溢油,她的父亲是锌镇警长,而我躺在车子地上起不了身。

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感受,或者我把她带过州际线和她性交就该期待受到何种的惩罚,于是我对她说起了美国士兵如何不该去朝鲜打仗。我对着她讲麦克阿瑟将军,好像他才是她的父亲。

我回到小木屋,艾拉从他正读的书上抬起头。“她好不好?”

我不知道答案。从来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随便谁,都挺好的,”我对他说,我们两个放声大笑。

到了早上,我们发现前一晚我太兴奋了,在以不再是处男的身份回到小木屋前把车钥匙锁在了车里。艾拉又一次大笑了——但除却这次,我在小木屋的那一周里他是一点都乐不起来。

艾拉间或也请靠我们最近的邻居雷蒙德·斯维克孜过来和我们共进晚餐。雷是个单身汉,住在沿路下去两英里远的地方,在一处废弃的采石场边缘,那洞穴看上去极为原始,是人挖出来的深坑,硕大无朋,让人恐惧,好像世界的底部,那种虚无,就是在有阳光的时候也让我心里不安。雷一个人住在那里,是一处单间的建筑物,几十年以前是存放挖矿器材的储物棚,是我见过最孤寂的人的住所。战时他曾在德国作过战俘,回家后得了艾拉所称的“精神问题”。一年以后,他在锌矿上——艾拉自己少年时就在那处锌矿上用铲子干过活——钻井时一次事故中伤了头骨。地下一千四百尺的地方,头顶上方一块像棺材那样大小、重量超过一千磅的岩石落在他正钻的一堵墙旁边,虽然没有压倒他,但把他面朝下重重击倒在地。雷活下来了,但他再没下过矿,从那时起医生就一直给他重建头骨。雷就住在附近,艾拉给他一些零活干,让他给蔬菜园下种,他不在时让他给园子浇水,付钱让他给小木屋修理修理粉刷一下之类的。大多数星期他付钱给他但没什么活给他干,艾拉住在那里时,看到雷吃得不好,就叫他来,给他吃东西。雷几乎从不说话。是让人愉快的那种迟钝的人,总是点着头(据说他的头很不像事故前他的头),很有礼貌……就是在他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艾拉也没停过攻击我们的敌人。

我该预料到的。我是预计到的。我期待过。我以为我不会厌烦的。然而我的确是厌烦了。下周我就要进入大学了,艾拉给我的教育已经结束了。快得让人难以置信,结束了。那种天真也结束了。我走进了皮卡克斯山上那个小木屋,再走出来时却换了一个人。充满活力的新力量无论名字如何,全然是自己到来的,无法逆转。当年从父亲身边分裂出去,由于对艾拉的迷恋而削弱了儿子对父亲的爱,现在这样的事又重现在我失去对他的迷恋这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