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6页)

艾拉带我去看当地他最喜欢的朋友霍勒斯·布里克斯顿——他和儿子弗兰克经营动物标本剥制,就在附近一条土路旁布里克斯顿家农舍的一处半改建过的两个房间的牛棚里,就在这时,艾拉和霍勒斯说的也全是他不停歇地和我说过的那些。前一年,我们去过那里,那次很愉快,听的不是艾拉不停地谈朝鲜和共产主义,而是霍勒斯不停地讲动物标本剥制术。“内森,你可以写个广播剧,拿这个人当主角,就只写动物标本剥制。”艾拉对动物标本剥制的兴趣是他仍旧怀有的劳动人民爱好的一部分,与其说这爱好的对象是自然之美,不如说是人对自然的干预,是工业化了的自然和被开发了的自然,是被人触摸过、使用过、损害过的自然,和你在锌镇中心开始看到的被人毁坏了的自然。

我第一次走进布里克斯顿家门时,前面一个小房间古怪的凌乱让我惊愕:到处都是成堆的硝过的皮子;屋顶用一段段金属丝吊着鹿角,挂着标牌,沿着整间屋子的长度前前后后挂着几十个鹿角;屋顶还垂着巨大的涂了漆的鱼,亮闪闪的,延伸出脊鳍,修长的剑状上颚,有一条亮闪闪的鱼有一张猴子的脸庞;动物的头颅——小的,中号的,大的,特大的——架在墙壁的每一平方英寸上;地板上密密麻麻铺满了鸭子、鹅、鹰和猫头鹰,很多还张着羽翼仿佛在飞行。有雉和野生火鸡,有一只鹈鹕,一只天鹅,散在这些鸟中间的还有一只臭鼬,一只美洲野猫,一头土狼,和一对海狸。沿墙摆着的灰蒙蒙的玻璃箱子里是小一些的鸟类,鸽子,一条小鳄鱼,还有蜷缩的蜥蜴、海龟、兔子、松鼠,各类啮齿类动物,老鼠,黄鼠狼,和其他我说不出实在名称的丑陋的小玩艺,安顿在衰微的老式自然场景之中。到处都是灰,作斗篷的毛皮,羽毛,兽皮,什么都有。

霍勒斯稍稍上了些年纪,他自己的个头比他的兀鹫展开两翼的宽度高不出多少,穿着工装裤,戴一顶卡其布拖拉机帽,他从后面走出来,和我握手,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歉意地微笑。“是啊,”他说,“我们没丢出去多少。”

“霍勒斯,”艾拉说,高高地看向下方这个小矮子,艾拉告诉我说他自己做苹果酒,自己熏肉,知道每一种鸟的歌声,“这是内森,年轻的高中生作家。我跟他说了你跟我所过的动物标本剥制:考验一个好的动物标本剥制人是能否制造生命之幻象。他说了,‘这是对一位好作家的考验,’于是我就带他来了,你们两个大师可以聊一聊。”

“这么说吧,我们对待工作是严肃的,”霍勒斯告诉我。“我们什么都做。鱼类,鸟类,哺乳类。猎物头颅。各种位置,各种物种。”

“跟他说说那头野兽吧,”艾拉说,笑了一声,指着一只两腿细长的高个鸟,在我看来像是只可怕的雄鸡。

“那是鹤鸵,”霍勒斯说。“来自新几内亚岛的大鸟。不会飞。这一只是马戏团里的。巡回演出的马戏穿插表演,它死了,1938年时他们把它带给我,我给它体内塞上填料,马戏团再没回来要它。那是只大羚羊,”他说道,开始为我鉴别他的手工品。“那是只飞翔的库柏鹰。南非水牛头骨——这叫做欧洲标本,头骨的上半部分。这些是驼鹿的角。庞大。一头牛羚——头骨上有绒毛……”

我们在前展览室花了半个小时考察一遍,等跨进后面的展览室——“商店”,霍勒斯这样叫的——看到了弗兰克,约四十岁,正秃顶,和他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正坐在一张血淋淋的桌子前,用一把刀子剥一头狐狸的皮,后来我们知道,那把刀子是弗兰克自己用钢锯片做出来的。

“你知道,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气味,”霍勒斯对我解释说。“你闻狐狸的味了吗?”

我点点头。

“是,狐狸有一股味道,”霍勒斯说。“可能不那么好闻。”

弗兰克差不多把那只狐狸右后腿的皮褪光了,只剩下裸露的肌肉和骨头。“那一只,”霍勒斯说,“要整个做成标本。会看上去像只活生生的狐狸。”那只狐狸刚被打死,躺在那里,已经很像一只活的狐狸了,只是睡着了而已。我们都围着桌子坐下,弗兰克仍手脚利落地继续干。“弗兰克有灵敏的手指,”霍勒斯带着父亲的自豪说道。“很多人可以把狐狸、狗熊、鹿和大鸟做成标本,可是我的儿子还能把燕雀也做成标本。”弗兰克最了不起的自制工具,霍勒斯说,是一个小小的挖脑用的勺子,用在小型鸟类身上的,那种勺子你买不到。弗兰克耳朵是聋的,也不会说话,我和艾拉起身离开时,他已经剥好了整只狐狸的皮,剩下的是看去精瘦的红色尸体,大小大概相当于一个人类新生婴儿。

“人吃狐狸吗?”艾拉问。

“通常不会,”霍勒斯说。“但是在大萧条时期,我们什么都试。你知道,那时大家身处同样的困境——没有肉吃。我们吃过负鼠,美洲旱獭,兔子。”

“哪一种好吃?”艾拉问。

“都好吃。我们老是饿。大萧条期间弄到什么就吃什么。我们吃过乌鸦。”

“乌鸦什么味?”

“嗯,乌鸦的问题是你不知道这些该死的家伙有多老。有一只乌鸦吃起来像是鞋子的皮。有些乌鸦真的只适合拿来做汤。我们常吃松鼠。”

“怎么烧松鼠呢?”

“铸铁的黑锅。我妻子常设夹子捕松鼠。她会剥掉它们的皮,等有了三只,就在锅里烧熟。就像吃鸡腿。”

“该把我的小女人带来,”艾拉说,“你好给她这个菜谱。”

“一次妻子要给我吃浣熊。不过我知道。她说是只黑熊。”霍勒斯笑了。“她是个好厨子。死在土拨鼠日那天。七年以前。”

“你什么时候得了那个的,霍勒斯?”艾拉越过霍勒斯的拖拉机帽指着墙上一个突出的野猪脑袋;就挂在架子中间,架子上满是铁丝架和灌了石膏的粗麻架子,上面是动物的皮,伸展开调整好,又重缝在一起,以此制造活着的幻象。那头野猪确实是个野兽,一头庞大的野兽,有着黑色、棕色的喉咙,两眼之间盖着层带白色的毛发,让它的面颊生色不少,口鼻部巨大黝黑坚硬,如一块黑色湿漉漉的石头。它的嘴骇人地大张着,你能看到赤裸裸的食肉动物的嘴巴内部和非凡的象牙似的牙齿。这野猪确实给人活着的假象;弗兰克的狐狸也是如此,虽然我几乎受不了它的臭味。

“野猪看上去很真,”艾拉说道。

“哦,是真的。不过舌头不是真的。舌头是假的。猎手想要原来的牙齿。我们通常用假的牙齿,因为真牙会渐渐断裂。变得容易碎,就掉下来。可他想用真牙,所以我们用了真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