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第3/6页)

又过了一些时候,尤其是搬到郊区之后,他开始回避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每次别人问到他怎么谋生时,他都会回答他其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的工作是人们可以想到的最无聊的工作。

在剧社演出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周一,他还是用一贯的机械状态走进了诺克斯大楼。现在陈列窗里展示的是全新的产品。亮色广告宣传画里是一群身材苗条、打扮时尚的女人,一边微笑一边把手里的铅笔指向列举出来的产品优势——速度、精确度、操控性。在宣传画后面是满满的样品。其中有些样品,尤其是那些简单的机械,看上去很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充满热情地跟他介绍的旧机器,只不过那时候黑色的棱角分明的外观设计,已经被现在浑圆的所谓“刻纹形”所取代,现在新产品的外壳都是牡蛎肉的颜色。其中有一些机器处理公务的速度,快到超过了厄尔·惠勒当时的想象。现在就在这间展示厅里,就在最远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一台带有“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标志的机器已经摆放好了。根据粘贴在它底部的标志说明,它可以“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一个人用一台普通计算器花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弗兰克一眼都不看就走进了大厅,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头按电梯按钮,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哪个电梯管理员跟他打了招呼。(他极少注意到他们,除非碰到的是那两个体貌特征突出到他无法忽视他们存在的人。其中一个是个膝盖发抖得很厉害的、非常老迈的人,另外一个是个体形庞大,屁股像女人高高翘起,但头上毛发像婴儿般稀疏柔软的愣小子。)走进电梯之后他很礼貌地站到了靠墙的位置,接着听到了电梯门关闭的声音,随后就淹没在同事嘈杂的谈话声当中了。其中有一个深沉的听上去像是大平原地区口音的声音,内容都是关于路程啊旅途啊最好的住宿啊等等,“当然在往芝加哥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有点恶劣的天气——于是我说:什么,你在开玩笑么?然后他说:不,听我说,我没开玩笑……”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弗兰克还隐约听到了七八个男声女声,在排气扇的嗡嗡作响中轻声互道早安。然后到了点头侧身避让的例行公事,那些要出去的人边小声念着“不好意思”边挤向前去,电梯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电梯缓缓上升,十一层,十二层,十四层……

乍一看,诺克斯大楼最上面的那几层都是一模一样的。每层都是一个很开阔的大房间。天花板的白灯管直刺刺地往下照,整个房间被间隔成迷宫似的隔间和过道。间隔用的隔板从腰至肩膀的一截是很厚的没有边框的平板玻璃,经过了起皱工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蓝白色。对于任何一个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室内游泳池,远处近处都有很多游泳者在动来动去,有些人直直向前游,有些人在踩水,有些人正探出或潜入水面,大部分的人则淹没在水面以下——当他们沉没在他们的座位里,他们的脸分解成一片晃荡的模糊的粉红色。如果继续往房间里走,这个幻象会逐渐消散,因为这里面的空气非常干燥。弗兰克多次抱怨道:眼睛都他妈干得要掉出来。

尽管有很多的抱怨,他有时会带着罪恶感从极度不舒服的办公室里感受一点愉悦。多年来他常常调侃,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他会怀念老诺克斯,当然,他的意思是说他会怀念这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一群很不错的人,至少中间有些人是这样。”但是老实说,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十五层办公室有着归属感。这些年里他没有看出这层楼跟别的楼层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是“他的”楼层。这里光亮刺眼、空气干燥,这里履行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步骤。这里教会了他全新的方法去安排白天的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下去喝杯咖啡了,差不多是时候去吃午餐了,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这三件事情是每个工作日当中相对愉快的部分,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去依赖其他那些时间,那些要用来浪费的时间,就像一个残疾人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肯定会反复侵袭的疼痛。这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早上好啊,弗兰克。”文斯·拉斯洛普在打招呼。

“早上好啊,弗兰克。”艾德·斯默在打招呼。

“早上好,惠勒先生。”这是格雷斯·曼库索的声音,她是市场调研部赫尔布·昂德伍德的下属。

他的脚知道要在那个标上“销售促进部”的过道拐过去,知道需要走多少步就可以绕过前三个小隔间走进第四个隔间里。他相信即使睡着了他的脚也能自己走到目的地。

“您好!”莫莉·格鲁布说。她是这层楼的接待员,同时也是约根森夫人打印部的员工。她用一种谄媚的、很有女人味的腔调来打招呼,当他侧身让她走过时,弗兰克有一种冲动要搂住她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去(也许是邮件收发室,也许是货用电梯),在那里他可以坐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脱掉她身上的蓝色毛衣,然后把她的两个乳房轮流放进自己的嘴里。

弗兰克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冲动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就在他产生冲动的同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干吗不呢?

他的双脚很负责任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间,门口的塑料名牌上写着:J.R.奥德威,F.H.惠勒。他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玻璃隔板上以便能转过来看着她。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另外一头,她的屁股在短裙的包裹下有节奏地摆动着,弗兰克盯着她一直到她沉没进隔板的水平线下,潜入她自己接待员的座位中。

“放松一点,慢慢来。”弗兰克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种事肯定得好好计划一番。他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走进办公间,跟奥德威打一个招呼,然后脱下外衣坐下来。他这样做了。等他坐下来之后,他就看不到隔间外面其他人的动向。当他很自然地用脚趾拉开一个很低的抽屉,然后把它当成了脚凳(因为这个多年的习惯,抽屉的边缘早就被踩出了一些塌陷),他允许一缕喜悦钻进心里来:干吗不呢?过去这个月她可没少给我暗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在过道上擦身而过,经常俯下身到他的桌面上递送文件夹,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暧昧的、与众不同的笑。那次圣诞节派对,她难道不是在他的臂弯里颤抖吗,而且她还低声呢喃着:“你真可爱”。到现在他还没忘记她嘴唇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就算不在邮件收发室或者货用电梯里,她不是应该在什么地方会有套公寓?或许有合租的室友,但是说不定今天这个人会出去一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