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特德·班迪当然是个好人,而且他也是个不错的部门主管,”他们正快步走在市中心时,巴特·波洛克跟弗兰克说,“不过我告诉你吧,”波洛克从他那披着华达呢大衣的肩膀看下去,对弗兰克专注聆听的脸一笑,“我有点生气他这么些年就这样埋没了你。”

“呃。我不这么认为,波洛克先——先生,哦,不,巴特。”弗兰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羞涩地微笑,“不过谢谢您的夸奖。”(“你说我他妈还能说什么?你还能怎么去回答?”他设想着自己会这样跟爱波说。)他必须加快脚步,以免跟不上波洛克的大步子。由于走得太快,他还得伸出一只手来按住领带不让它从外套里掉出来。他不悦地意识到,这副慌慌忙忙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身边的哈巴狗。

“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行吗?”波洛克带着他穿过一家大酒店的大堂,然后进入餐厅。这是一家装修豪奢的餐厅,侍应生穿着塑料跟鞋子轻手轻脚地在餐桌间穿梭,衣着体面的人在觥筹交错间进行着商务长谈。当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后,弗兰克啜了一口冰水,一边环目四顾一边怀疑:这会不会就是当年跟着父亲和那个叫奥特·菲尔茨的人吃正式午餐的地方?他不是非常肯定,因为这个街区有好几家同样规模同样类型的酒店。不过确实有这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大到足以让他去嘲笑这样荒谬的巧合,“还有比这更加恶心的事情吗?”今晚他就可以回去跟爱波感叹,“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栽在花盘里的棕榈树,同样的几小碗牡蛎饼干。上帝啊,就像在做梦一样。我就坐在从前坐过的地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

无论如何,坐下来让弗兰克松了一口气。这样波洛克不再显得那么高大了,而且他还可以在波洛克说话的时候,偷偷在桌底下抠着左手大拇指上的死皮。波洛克问了很多问题——弗兰克结婚了吗,有多少孩子,住在哪里;当然有了孩子以后,住在郊区是个明智的选择,但长期这样坐车奔波有什么感觉?——这就像当年菲尔兹问他喜不喜欢上学和棒球一样。

“你知道你做的宣传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波洛克一边摇晃着手里的马提尼,一边问道。玻璃杯在他的手里显得非常脆弱。“是其中缜密的逻辑和清晰的表达。你能在每个章节击中要点,并且梳理进文章的主题。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读物,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人在对我说话。”

弗兰克低下头来,“呃,事实上,这份东西确实是我对着口授留声机‘讲’出来的。这件事多少是个意外。我们部门本来既不负责内容创作,也不负责把册子生产出来。这都应该是广告公司的工作。我们只是负责调控材料的发放和使用。”

波洛克点了点头,嘴里嚼着杜松子酒泡过的橄榄,“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打算再弄一份这样的东西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的。让我来告诉你吧,弗兰克。我不管谁负责创作,谁负责生产,也不管调控发放和使用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怎样把电子计算机卖给美国的生意人。弗兰克,现在很多人看不起纯粹的、老一套的销售。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刚入行时,有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出色的前辈跟我说了一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巴特,每件事情都是销售。如果不是有人买卖了东西的话,这个世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出现。’他说,‘你不相信我是吗,那么我们这样看吧,如果不是你老爸花言巧语地把你老妈哄骗过来,你以为你他妈是怎么到这世界上。’”(1)

“当时我坐在那里快要喝醉了,心里不停想:这家伙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啊,”今晚弗兰克打算这样告诉爱波,“当然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只是他确实吊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些看上去大大咧咧、粗豪朴实,实则内心精细的人,确实有那么一点人格魅力的。他就是这么一种人。”

“当然现在要把销售做好,就必须集合各方面的力量,尤其你要卖的是一个理念,而不单单是一个产品。就拿我们的工作来说,我们要给客户介绍的是一个全新的生产控制理念。你有市场调研人员,有广告人员,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哦,公共关系人员。你要做的就是把他们调动起来,结合成一股全面的销售力量。我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修桥的过程。”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烟灰缸和盛橄榄西芹的盘子之间弓成一座桥,“这是一座理解的桥梁,一座沟通的桥梁,建立在电磁——”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嗝,“不好意思,我是说电子。建立在电子科学和日常实用的商业管理之间的桥梁。现在,就拿诺克斯这样的公司当例子吧。”他懊恼地看着已经喝空的第二杯,或第三杯马提尼,“这公司非常老迈,步伐缓慢,非常保守。妈的,用不着我多说,你一定早就看在眼里了。我们公司全副精力就用来卖打字机、文件柜、还有叮当作响的穿孔卡片机这样的古老玩意,公司里很多老蠢货以为麦金利还在白宫里待着呢。然而在另一方面——哦对了,弗兰克,你是打算现在点菜呢,还是再稍微等一会?好吧,先生,我们先看一下。这里的蔬菜炖肉味道相当不错,还有烟熏三文鱼、蘑菇蛋卷、煎柠檬胧俐鱼,都非常精致,这些都来两份吧。吃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点别的。现在我们继续,你可以说这家公司就像一个非常疲倦的老人。在另一方面——”他庞大的身躯忽然靠向桌子,双眼圆突,土黄色脸庞上的皱纹渗出了汗珠,“另一方面,资料处理的电子化革命却向我们逼近了。弗兰克,我们必须正视这个东西,这是个新生儿。”他用两只胳膊比画抱着一个婴儿的动作,然后用力挥挥手好像要甩掉什么污水似的,“我是想告诉你,他还是湿的,他们刚从子宫里把他拉出来,正准备在他屁股上拍两巴掌看他能不能哭出声,哦,基督,这个新生儿的脐带还高高鼓在他的肚脐眼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如果你把可怜的小东西送给一个老男人,或老女人,这么说吧,一对老迈的夫妻,你估计接下来会怎么着?他们会眼巴巴地看着他枯萎然后死去。他们会把婴儿放进衣柜里,给他一瓶已经发酸的牛奶,并且压根儿忘了换尿布这回事。这样的孩子还能够长得健康强壮?这孩子肯定只会是死路一条。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吧。”

于是他举了一个又一个的例子,弗兰克则竭力集中精神来跟上他的节奏。过了好一会儿,波洛克终于停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眼神困惑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情况。”他忧虑而小心地盯着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当他抓起杯子一口灌下剩下的酒,再把心思放回到盘里逐渐冷却的食物时,他冷静了下来。他继续说着话,吃着东西,不过语气变得平和而有修养。他开始使用“显然”和“此外”之类的字眼,再也没有“蠢货”和“肚脐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他的眼睛不再往外突,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粗豪大亨消失了,现在他又是一个稳重得体的主管。“弗兰克,你有没有考虑到计算机对未来的商业生活会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呢?”波洛克坚定地说,“这是一个能激发思考的问题。”他不断地说下去,谦虚地承认他对具体的技术操作不甚理解,批评自己没有资格像个先知一样说话,并且毫不掩饰地在自己绕来绕去的词语迷宫里丢失了说话的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