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我们应该庆幸我们能测量和分配时间,这样我们才能主宰生活,才会觉得安适。

“我们来对对表,现在是早晨六点整,”步兵团长说。炮弹在头上呼啸,当他手下那些缩成一团的副官把两个指针准确地调成直线时,他们的恐惧感也消失了。通过一块看起来平凡温文的手表,他们重新获得了自我主宰的能力。手表在脆弱的手腕上显得多么有条不紊啊;很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跟着计划的时间前进。

“抱歉,我到这个月底的时间表都排满了。”白领说。他把电话筒优雅地靠在脸颊上,手指翻动着日程表,脸上露出了巨大的安全感。面前这一大叠薄脆的纸页向他保证,在月底之前,不可预料的灾难或命运再也找不到空隙来降临到他头上。暴乱和瘟疫也得等在一旁,甚至连死亡都得排队——因为他的时间表都排满了。

“噢,让我想想,”老人歪着头说。阳光下他的五官痛苦地皱了起来,在混乱的回忆中他眨着眼道,“我的第一任妻子死于春天,是哪一年的春天?——”他的脸一瞬间爬满了恐惧。哪一年的春天?过去的?未来的?哪一年的春天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季节替换只是因为地球无知无识地绕着太阳转,而带来的地表景象轮回?而太阳又只不过是十亿个漫无目的地转向虚无的星体之一?可怕的无穷无止!还好不久之后,他的脑袋又转移到累人的回忆上了,“1906年的春天,”他终于想起来,“或者不是,等等——”星体运转的景象在脑海里复活,让他全身一冷,“等等!是1904。”这次他确定了。他心里宁定了下来,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大腿以示满足。他或许已经忘记了第一任妻子微笑的样子,忘记了她流泪时的呜咽声,但只要用数字把对她的回忆碎片接续起来,他的一生,或者说生命本身,也仿佛找到了延续不断的轨道。现在活过的每一年都能乖乖地排进这个轨道里,井然有序地形成一个整体。1901年,1902年,他记得每一年发生的事情,1930,1940,一直到给了他应得平静的现在,一直到给了他温柔承诺的未来。现在地球可以继续它那善意的永恒轮回:这些刚萌芽的草多清新啊,而那同样的老太阳仍旧伟大地挂在上边朝他微笑,就像这么多年以来一样。“是的,先生”他可以权威地说,“1904年。”而如他所愿今晚的星星会在夜空闪耀,意味着他可以放心地进入永恒的沉睡中。他已经在混沌中找到了秩序。

对于弗兰克·惠勒夫妇来说,如果厨房的墙上没有挂着那本日历的话,1955年的夏天会很难熬,而且也会有个完全不同的结局。那本日历是来自“斯托帕和儿子五金家具公司”的新年礼物,每一页的图片都是新英格兰乡村地区的风景,显示本月的日期之外,旁边还有两个图表显示上个月和下个月的日期。这么一来,人们只看一眼就能弄清楚一个季度。

弗兰克和爱波推算出受孕的日子应该是五月第一周的后面几天,也就是他生日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两人都想起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东西好像有一点点松。”而她轻声回答:“不会的,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别停下来……”(后来下一周她就去买了一个新子宫帽避孕套)。这也就意味着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会是个关键的日期,同学曾经告诉她,怀孕满三个月就能使用那个橡胶吸液器了。这个日子在日历的另外一页,离现在还有四个星期。

在他们把目光投注在日历上之前,他们心里只有慌乱。是慌乱把她推到药店里,让她从医生诊所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橡胶吸液器;是慌乱把他推到厨房,在看到柜子里的神秘礼物后就一分钟也等不及要跟她对质。是慌乱,让两人笼罩在炖菜的蒸汽中冷漠对视,厨房安静得只听见隔壁电视传来的卡通声。但是到了深夜,当他们翻看日历的时候,慌乱就淹没在一行行整齐排列的日期里。他们发现,离最后期限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他们可以理智地利用这些日子来做出正确的决定。

“亲爱的,我不想对你冷言冷语。如果在我们有机会理智地商量之前,你不是那么气势汹汹冲过来质问我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轻地拍打她抽泣着的肩膀。他心里明白,眼泪不表示她已经投降。往最好的方面去想,他希望她正半推半就地期待自己能被说服,留住孩子;而就算她已经下定决心做掉孩子——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她还是不愿意去触怒他,从日历里她欣慰地想到还有宽裕的四个星期来慢慢改变他的想法。不管是哪种情况,这表示她都在考虑他的感受,她在乎他。这对弗兰克来说是最重要的。当他抱着她,轻抚着她时,弗兰克感到心满意足。

“因为我认为,我们应该相互扶持来面对这件事情,不是吗?”她从他的怀抱里退开一点,“不然的话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当然。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我有一些事情要跟你说。”

“嗯,好的。我也有很多东西想说,只是我们答应对方,不要再吵架好吗?我们不能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争执不休了。”

“这一点我知道。听我说……”

于是消极的情绪一扫而空,在日历上那一行行整齐排列的日期里,他们进行了平静、自制和极度严肃的辩论。在这段时间他们精神高亢,再也没有那种让人难受的紧张对峙。这段时间他们就像处于热恋时期。

跟热恋期一样,弗兰克蓄意把长谈安排在不同的地点:在屋子里,在院子外,在夜晚绕着山区兜风的汽车中,在乡村的高级餐馆,以及,在纽约。在这两个星期当中,他们夜晚外出的次数比去年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从第二个星期开始,弗兰克就认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因为她并没有反对外出花那么多的钱。如果她还是坚持去欧洲,肯定会尽量把钱节省下来。

这之后,弗兰克再也不需要这样的征兆了。几乎一开始他就占据了主动,因此对赢得这场辩论充满了信心。他要推销的是一个高尚的想法,无私、成熟、从道德上来说是无可辩驳的(虽然他尽量避免用道德标准去衡量)。而她呢,无论她怎样把自己的勇气浪漫化,堕胎终究是让人厌恶的事。

“但是……弗兰克,难道你不明白,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吗?你能不能相信我,或者至少试着去相信我?”

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从坚牢的信念堡垒中看着下面柔软的小生物,悲悯地微笑道:“怎么能说都是为了我呢?”他会这样反问她,“我一想到你要这么做,我全身上下就会觉得难受。你再想想吧,爱波,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