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我们不去了吗?”詹妮弗问道。两个孩子穿着游泳衣,肩膀绕着浴巾,站在客厅的地毯上。他们在草坪上的喷水龙头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母亲把他们叫进屋里,“擦一擦身体,喝点牛奶吃点曲奇饼干”;而实际上母亲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爱波郑重地向他们宣布,去法国的计划被取消了。

“我们不去了?为什么啊?”

怀孕的事暂时没必要告诉孩子。几分钟前她和弗兰克已经商量出了一个答案:“因为爸爸和妈妈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说完后爱波觉得这些话太生硬,太矫饰,所以她改变一下口气,温柔地加上一句:“这就是为什么。”

“哦。”孩子无动于衷地说。他们在阳光下晒得眩晕的眼睛,泡在水里太久的蓝色嘴唇,以及嘴唇上一抹奶迹,让他们的脸显得更加面无表情。詹妮弗抬起一只光脚来磨蹭另一个脚踝上被蚊子咬起的包。

“你想说的就这些吗?甚至连一声欢呼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呢。”弗兰克追问,他的语气比他预想中还要热忱。

孩子们快速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展露出羞涩的微笑。现在他们越来越不知道父母期望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反应了。詹妮弗用手擦掉唇上的牛奶胡子,问道:“那我们是晚些去法国,还是怎么样啊?”

“可能吧,我们到时候再看。不过这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所以你们不必再惦记。”她的母亲回答。

“那就是说我们会留在这里喽,”詹妮弗这么理解大人的话,“但不是永远永远。”

“差不多是那样吧,宝贝儿。过来亲妈妈一口,然后你们俩一起到外面去玩吧,先晒晒太阳,别急着进水里,好吗?你们的嘴唇都发青了。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多吃几块曲奇饼。”

迈克尔一走出屋子,就跟姐姐说,“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吗,姐姐?你知道树林里有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吧?树上面有很多小枝丫,我们可以坐在上面,把那里当成一个冷饮店。我们拿着曲奇饼过去,你可以扮成客人,我扮成店员。”

“我不想玩那个。”

“来吧来吧。我会问你:‘今天您想吃什么?’然后你就回答:‘请给我一块曲奇饼干。’然后我再说……”

“我就是不想玩那个。我说过了,那里太热了。”说完她离他远远地坐在枯黄的草地上。为什么“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呢?为什么妈妈在说“差不多是那样”的时候表情又悲伤又可笑呢?为什么爸爸没有生病,但却没去上班呢?

在另一头,迈克尔吃完饼干之后跑到前院小坡上,张开双臂叫道,“看我啊,姐姐,看我,快看我。我要跌下来摔死了。”说完他摇晃着身子倒了下来,滚了几滚平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躺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表演一定很好笑,自个儿嘻嘻地笑了出来。不过詹妮弗并没有看着他,她走到落地窗前朝里面窥看。

父母还是坐在沙发上,只不过比刚才更靠近了些。父亲正在说话,母亲则边听边点头。詹妮弗看着父亲打着手势,嘴巴不停地动但听不见声音,这模样很是可笑。后来母亲站起来走进了厨房,父亲则继续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进地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铁锹。他打算继续整理草地上的小路。

 

“我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几个晚上以后,米莉一边说一边不舒服地在沙发里扭动着身体,“对你们来说,这真是太遗憾了,我能想到你们多么失望。但就我个人来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呢,亲爱的?”

谢普刚灌了一大口金汤力酒,杯子里的冰块随着酒滑进嘴里,敲得他牙齿生疼。“当然。”他说。

其实,谢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了忘记爱波,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他一直构想着十年后跟弗兰克夫妇重逢的场景:轮船缓缓靠岸,爱波从踏板上走下来,多年艰辛养家让她身材变得粗壮。她的脸颊陷了下去,站着走着都像个男人,而且她还喜欢眯着眼叼着烟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

如果这个幻想不能持续下去,他就必须在脑子里陈列出爱波的缺点来安慰自己:一、她现在已经不算苗条,二、当她紧张时说话的声音特别尖锐,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焦虑和造作的东西在里面,四……。每次他在沙滩上或开车去斯坦福的路上看到漂亮女人,他就会告诉自己,满世界都有比她更漂亮、更聪明、更完美、更叫人渴望的女人。而且在这段时间他还教会自己更加善待米莉。他在斯坦福最好的服装店给她买了一件昂贵的衬衣。(“为什么?你问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谢普沉迷在一种想象中,他认为自己把米莉栽培得越发平和安详了。

现在这一切统统都见鬼去吧。弗兰克夫妇哪儿都不打算去了。米莉坐在那里,聊着关于怀孕和孩子的话题,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衣掉了一颗扣子,而且腋窝那一片已经变色了。她对面的爱波却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谢普清清嗓子说:“那么你们想要在这里永久生活下去吗?还是要买一栋更好的房子?还是别的打算?”

 

“啊?”杰克·奥德威说,“被一次失败的避孕搞砸了?那么,弗兰克,我还真的不能说什么我很遗憾了。因为如果你走了的话我会非常想你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且……”他优雅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点心里话,你们这个欧洲计划,有点,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当然我知道这不关我什么事。”

 

“拿把椅子过来坐下,弗兰克。你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巴特·波洛克说。

这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一天。热得十五楼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像诺克斯这种级别的公司连空调都没有,可算是丢脸之极。弗兰克指望波洛克在二十层的办公室应该会凉快一些。他还幻想,波洛克会大步走过地毯来迎接他,并热情地跟他握手。一番客套话之后,他们会前赴一间能提供鸡尾酒的空调酒吧继续商谈……而实际的情况是,开场白之后,他们就汗水淋漓地坐在闷热的办公室里,被不断发出嗡嗡声的电风扇滋扰着。这间办公室实际上比从外面看小很多,波洛克穿了一件跟他身份不相称的便宜短袖衬衣,甚至能隐约看见里面被汗水浸透的汗衫。他现在看上去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销售人员,完全没有了顶级主管的气派。尽管他的办公桌足够宽大,桌面也罩了一层玻璃,但桌上跟弗兰克的一样,堆满了杂乱的纸张。唯一能体现他的地位的,只有那只银质托盘,上面放了一个装冰水的保温桶和一只玻璃杯。仔细看,这套昂贵的摆设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