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亲吻节(第3/13页)

科斯塔捡起一块块石块,掂量着它们的重量,陷入了对于石头的沉思。这些石块被奇妙地拼凑在一起,好像它们源起的那块母石在他的手里重新被拼合起来一样。

砌墙过程中,总会到达某个阶段,整面墙就只差一块石头。那是块至关重要的石头,是墙的关键所在。它会神奇地让整面墙变得没有一丝缝隙。多数情况下,最困难的就是找到那块关键的石头,当然,它就在你身边,埋在某个地方。科斯塔在地上扒拉着,坚硬的土地磨破了他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他的手指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时候他把葡萄酒、橄榄油和柠檬汁混在一起洗手,这似乎是洗干净手指头的唯一妙方,同时也能起到清洁伤口的作用。

他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叫,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他还沉浸在对墙的构思之中。

科斯塔抬起头来,看见橄榄树林里有一小群人,他们正朝他挥手喊叫。

一位老妇人在敲打一面手鼓,一个小伙子在她面前跳舞,其他人则一边拍手,一边放声歌唱。他们在为亲吻节做准备。一个老汉的手风琴里飘出一首塔兰泰拉舞曲。

谁也不记得亲吻节始于何年何月,就像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一个古老的传统。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当第一滴橄榄油榨出来后,人们都要聚在一起,手把手地传递一个旧木碗,喝几口碗里的橄榄油。木碗是用橄榄木刻制而成的,直径有一条胳膊那么长。

每个人都会喝上几口橄榄油,就像害怕蝎子而不敢睡在橄榄林里一样,这也是本地的一个传统。蝎子为什么喜欢待在橄榄林里?科斯塔一边过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传递木碗,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并不知道喝下初榨的新鲜橄榄油会带给他好运,但他确实很喜欢亲吻节。

他们安静地站成一个小圈,木碗在他们手中传递着,绿色的橄榄油有点儿浑浊,几乎是深黄色的。他们轮流为各自的健康和好运呷上一口,把橄榄油抹在身体有病的部位,肿胀的膝盖或是疼痛的关节,再往小臂、头发和脸上抹一点。一群油光滑亮的家伙。

从橄榄收成的角度来说,今年并不是一个好年头。

看不到一点丰收的兆头。去年,橄榄树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以至于今年的果实小得可怜。更糟糕的是一场霜冻冻死了山坡上的一大片橄榄树,有一些还是有好几百年树龄的老树。

科斯塔舔了舔嘴唇,嘴唇和舌头上全是橄榄油的味道,滑溜溜的,很是惬意。这是一个专门用来庆祝橄榄油丰收,被称作“亲吻节”的日子,尽管初榨的橄榄油没有往年多,但没有什么能与亲吻带给大家的快乐相比。油腻的嘴唇紧贴油腻的嘴唇,蓄势待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科斯塔又舔了一下嘴唇,很喜欢嘴里的滋味,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更是充满期待。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人,想看清谁将会是他的亲吻对象。看来有此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人,他的眼睛遇上了正在张望的眼睛,还有正舔着嘴唇的舌头,为这场游戏做着准备。一扇金属百叶窗突然倒了下来,引发了一阵惊呼,加上一个快断气的人发出的呻吟,把还没开始的亲吻节提前带到了终点。

卢伊吉的工作室就是一场灾难。卢伊吉对秩序的理解取决于他制造混乱的程度,他坚信这堆垃圾有其自身的思维和意识。

卢伊吉坐在一张小木凳上,陷入了沉思。他试图弄清楚上帝此刻正在思考什么,可是他不停地走神。或许他想弄明白的上帝此刻也在走神?上帝会做白日梦吗?会走神分心吗?如果上帝无所不知(这只是一种推测,值得商榷),那他脑子里一定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琐事。第一艘潜水艇的名字是什么?雅格狮丹。

卢伊吉打了个饱嗝,对早餐煎香肠留在嘴里的味道颇为满意。难道上帝已尝遍世间万物?有没有闻遍呢?不管卢伊吉是否躺在床上,上帝都可能闻到他放的屁,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惊恐。不过话说回来,这卑贱的屁也是上帝创造的。假如说上帝创造了整个世界,那他老人家很顽皮地把这个世界造得多少有些下流,粗俗猥亵,既充满暴力又饱含温柔。上帝创造了稻草的芳香,也创造了马粪落在马厩地面发出的吧嗒声。卢伊吉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心爱的“档案室”。

发自小腹的一阵沉闷的咕隆声表明他要大便了。自然而然,他的注意力从上帝的照片上转移开了。

卢伊吉的茅房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浓烈气味的橱柜,一个用来实验各种有害化学气体的房间,通风良好。实验是否准确则取决于他食物的特性,比如说,吃的是小扁豆、杂豆,还是卷心菜。他想起在古希腊语里,“豆子”这个词也包含了“上帝的声音”这个意思。

他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粪便的恶臭和鲜花的芳香,难道它们是不同的气味?长在高处的叶子和地底下的根茎隶属于同一棵树的不同部分,创造的极致性?

气体的膨胀和外溢趋势可以用一个数学方程式来确定,这也是热力学关注的一个问题,但是此刻卢伊吉没在考虑屁的挥发性。他的注意力被一条沿着墙壁爬上窗台的棕色小蜥蜴吸引了。蜥蜴伸着脑袋,露出布满黑色斑点的柔白色肚皮。一条细细的黑线条勾画出它头部棕色的外壳。蜥蜴转过头来看着他,双方一动不动,沉浸在一种相互的静默之中。

飞速闪过的鸟喙打断了他的冥想。只一眨眼的工夫,蜥蜴的尾巴就被一只动作迅速的黑鸟啄掉了,可蜥蜴仍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一阵夹杂着哭喊的喧闹声打破了这段短暂的静逸。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裤子,一边往门外冲。尽管很小心,可还是在系裤带的过程中摔了一跤。他打了个滚,爬了起来。裤带还没系好,他停住脚,诅咒了一声,系好裤带。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把亲吻节和收获橄榄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但他脑子里的念头被叫喊中透出的灾难之声取代了。他朝橄榄林里的人群奔去。

榨油房里,年长的手风琴手被压在了沉重的金属百叶窗下,他本想溜出去安安静静地喝上几口自酿的阿马莱托酒。

他还活着,不得不说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他生死攸关的呻吟和尖叫声混杂在亲吻者的叫喊声里,划破了房间里清冷的空气。

百叶窗重得抬不动。大家聚拢过来,用手指寻找能够抓得住的地方。有人在诅咒,另一些人则在诅咒那些诅咒的人。科斯塔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一声“准备好了吗”,然后开始数一二三。数到三时,大家把百叶窗抬了起来,压在下面的老人被拖了出来。科斯塔又开始数数,给大家一个松手的信号,那几双抬着沉重的百叶窗的油手已经疲劳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