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座包厢(第2/3页)

有人敲厕所门。迈尔斯把衬衣塞进裤子里,系好皮带,打开门,伴随着车厢的颠簸,摇摇晃晃地走回包厢。开门的时候,他立刻注意到他的大衣被人动过了,不在他离开时放的椅子上。他感到像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也有可能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他赶紧拿起大衣,心跳明显加快。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内兜,护照还在。钱包是放在裤子的屁股兜里的。也就是说,他还有他的护照和钱包。丢了的是他给男孩买的礼物——在罗马一家商店买的一块昂贵的日本手表。为了保险,他一直把手表放在大衣的内兜里。现在表没了。

“对不起,”他对那个身子陷在座位里、腿伸出来、帽子盖住眼睛的男人说,“对不起,打扰一下。”那个人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睁开眼,让自己从座位上立起来,看着迈尔斯。他的眼睛很大。他可能一直在做着梦,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

迈尔斯说:“您看见有什么人进来过吗?”

但很明显,那个男人听不懂迈尔斯的话。他继续盯着迈尔斯看,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迈尔斯认为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过迈尔斯想,那也可能有别的暗示。说不定那目光后掩藏着某种狡黠和欺骗。迈尔斯摇晃自己的大衣,把手伸进口袋翻腾起来,好引起男人的注意。他又把自己的袖子向上撸了撸,将手表露出来给对方看。那个人看看迈尔斯,又看看迈尔斯的手表,脸上浮现出一种迷惑的神情。迈尔斯敲了敲自己手表的表盘,另一只手伸进大衣兜里,做出一种摸鱼般找寻什么东西的样子。然后,他又指了指手表,手指摇摆着,希望能表示出那块腕表从门口飞了出去。

男人耸耸肩,摇了摇头。

“妈的!”迈尔斯沮丧地骂了声。他披上大衣,走到走廊里。他已经一分钟也不能待在包厢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打那个男人。他在走廊里到处打量着,好像希望自己能碰到那个小偷,并一眼认出来。但周围空无一人。可能那个和他分享包厢的人并没有拿他的手表。也许是别人,也许就是那个敲厕所门的人,经过这个包厢的时候,看见了大衣和熟睡中的人,就开了门,翻了一遍口袋,顺手牵羊之后带上门,溜之大吉。

迈尔斯缓慢地走向车厢尾部,看了看其他包厢。这节头等车厢虽然不挤,但每个包厢都有一两个人,大多在睡觉,或至少是看起来像在睡觉。他们眼睛闭着,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有个包厢里,一个和迈尔斯年岁差不多大的男人也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田野。迈尔斯停下来向里面看他的时候,那个人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迈尔斯走进二等车厢,这节的包厢拥挤得多了——有时一个里面要有五六个人,随便一看就能看出来,这里的人都更加绝望。很多人都醒着——睡也睡不舒服吧;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转眼看着他。外国人,迈尔斯想。显然,如果他包厢里的那人没有偷手表,那么小偷只能是来自这些包厢了。但他又能怎么样呢?没希望了。表已经丢了,现在正待在别人的口袋里。他也不指望能让那个法国乘务员明白都发生了什么。即使他能,又怎么样呢?他回到自己的包厢,看见那个人又舒展了双腿,帽子盖住了眼睛。

他从男人腿上迈过来,坐在自己靠窗的位子上。他愤怒得晕眩。已经到了城市的郊区,农场和牧场让位给了工业车间,建筑物的正面写着他无法发音的名字。火车减速了。迈尔斯能看见城市街道上跑着汽车,还有一些车辆在路口排成长队,等着火车经过。他站起来,拿下手提箱,放在大腿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这个可恶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见男孩。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冒出这种想法真有些低劣,让他很是羞耻了一阵子。他摇了摇头。在这一生可笑愚蠢的行为里,这次旅行说不定就是他干过的最愚蠢的事。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一点想见男孩的渴望,很久以前,男孩的行为就已经让自己从迈尔斯的情感中疏离了。他突然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了那次男孩扑向自己时的表情,苦楚向迈尔斯袭来。就是这个男孩,吞噬了迈尔斯的青春,把那个他追求过并娶过来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酗酒狂,变成了一个男孩既可怜但又不断施以威胁恐吓的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迈尔斯问自己,他要大老远地一路跑来看望这个自己讨厌的人?他不愿去握男孩的手,他敌人的手,也不想去拍他的肩膀,或是闲聊。自己还得向他询问他妈妈的情况,他不愿意。

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身子向前坐了坐。法语报站的通知从火车内部的喇叭里传出来。迈尔斯对面的男人开始蠕动,又有别的法语通知从扬声器中传出的时候,他整了整帽子,坐了起来。那些通知,迈尔斯一句也听不懂,随着火车的减速一直到最终停下,他变得越发焦躁。他决定不离开这个包厢,打算就这么坐着不动,直到火车再次启动。那么当火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他就在去巴黎的路上了,一切就这么着算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窗外,害怕会看见男孩的脸出现在窗口前。如果真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他害怕自己会晃动起拳头。他看见站台上几个人,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站在行李箱旁等着上车。也有几个人,没有行李,手插在兜里,显然是在等着接人。他儿子并不在其中,当然,这不表示男孩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等着他。迈尔斯把手提箱从腿上拿下来,放在地板上,一点点地推到了座位底下。

对面的男人打着哈欠,看着窗外。现在他扭过头,盯着迈尔斯。他摘下帽子,手挠着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站起身,从架子上拉下自己的包。他打开包厢的门,在走出去之前,回过身,指了指车站。

“斯特拉斯堡。”那个男人说。

迈尔斯转过脸,没去理他。

男人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进走廊,拿着包,肯定也拿着手表,迈尔斯想。不过,那块表是他现在最不关心的东西了。他又看了看窗外。他看见一个戴着围裙的男人站在车站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两个列车员正向一个女人解释着什么。那个女人穿长裙,手里抱着小孩。他们一直在说,她就听着。一个人还轻轻逗弄着小孩的脸蛋。女人低头看着,笑着,挪动了一下小孩,继续听着。在离自己车厢很近的站台上,迈尔斯看见一对年轻人拥抱着。然后,年轻的男子松开了女孩,说了些什么,提起小提箱,上了车。女孩看着他离开,手捂住了脸,不住地揉着眼睛。一会儿,迈尔斯看见她走下了站台,却仍一直盯着他的车厢,就像在紧紧地跟踪着什么人。他匆匆扫了一眼那个女孩,看了看车站候车室上面挂着的大钟。他打量着站台,男孩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可能他是睡过了头,或者,也可能像自己一样改变了主意。不管是怎样,迈尔斯感到了解脱。他又看了看大钟,然后看见那女孩快步跑向他面前的窗口。他身子向后倾斜,好像是女孩要敲破他的玻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