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的童年(第2/5页)

也许他没有心肝。也许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不过是体力过剩而已;也许,作为出色的演员,他在不停地尝试一种新的感觉方式;或者不如说,他只不过做出一系列强烈、美妙然而任意的姿态,就像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小教堂的穹顶上描画的那些形象。卢卡、乌尔比诺、费拉拉,他家族棋盘上的这些棋子,令眼前平淡的水乡绿茵黯然失色,而他一度还想过在此终老。他将古代手稿的残章和自己写的情诗的草稿塞进箱子。穿上靴子,装上马刺,戴上皮手套和毡帽,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位骑士,也比任何时候更不像一位教士,他来到希尔宗德跟前向她告别。

她怀孕了。她自己知道。她没有跟他讲。她对他怀有太多柔情,不愿意阻碍他的野心;她也太骄傲,不愿意道出实情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她纤瘦的身材和扁平的腹部还不能证实她的表白。她不愿让他责备自己撒谎,也同样不愿让自己招人厌烦。然而事隔几个月,她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向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隐瞒他们的儿子出生这件事。她不太会写字;她花了好几个钟头来写信,一边用手指擦掉无用的词语;这封书信终于写成,她将它交付给一位信得过的热那亚商人,那人要去罗马。阿尔贝里科先生始终没有回音。后来,尽管热那亚商人保证说信是由自己亲手转交的,希尔宗德还是宁肯相信她爱过的人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短暂的爱情过后被突然抛弃,使这位年轻女人尝够了乐趣,也尝够了厌恶的滋味;她对自己的肉体和肉体的果实感到厌倦,似乎将暗中对自己的苛责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她懒洋洋地躺在产妇的床上,漠然地看着保姆们在炉膛炭火的微光下包裹这个淡褐色的小肉团。私生子算不上一桩罕见的意外,亨利-鞠斯特本可以轻轻松松地给妹妹安排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但希尔宗德一回忆起她不再爱的那个人,再想到神圣的婚姻将会让某个愚笨的小市民分享她的羽绒被和枕头,这样的事情她连想也不愿多想。她的哥哥让人用最昂贵的面料为她裁剪华丽的衣服,她毫无兴致地套在身上,此外,与其说出于悔恨,倒不如说出于对自己的怨忿,她不再饮酒,不再吃精致的饭菜,不再烤火,也不再经常使用细致的织物。她准时参加教堂的祈祷;然而晚饭之后,如果碰上亨利-鞠斯特的某位客人声讨罗马人的荒淫和暴行,希尔宗德就会停下手中编织的花边仔细聆听,有时她不小心扯断一根线,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接上。然后,男人们惋惜布鲁日港口泥沙的淤积越来越严重,船只都去了其他更容易靠岸的地方;他们嘲笑工程师朗斯洛·布隆迪尔,此人居然声称可以通过开挖沟渠来解决航道淤塞的毛病。要不然,下流的笑话便陆续登场;某人滔滔不绝地讲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无非是贪婪的女人、受骗的丈夫和藏在酒桶里的引诱者,再不然就是奸商之间的尔虞我诈。这时希尔宗德就走去厨房照看收拾饭菜;而对于在女佣怀里津津有味地吃奶的儿子,她不过是瞥上一眼。

一天早上,出远门回来的亨利-鞠斯特向她介绍了一位新的客人。这是一个灰白胡须的男人,他那既简朴又庄重的样子,让人感到犹如一股有益健康的风掠过没有阳光的海面。西蒙·阿德里安森敬畏上帝。日渐增高的年事以及据说用诚实的方式获取的财富,赋予这位泽兰商人以族长般的尊严。他曾两度丧妻:两位善于持家的女人给他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先后拥有他的房屋和床榻,最后并排躺在米德尔堡一座教堂围墙下面的家族墓地里;他的儿子们也都赚了大钱。西蒙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对女人的欲望表现为父亲一般的关切。希尔宗德的忧伤他看在眼里,于是常常走去坐在她的身边。

亨利-鞠斯特对他深怀感激。这个人的借款曾经助他渡过难关;他对西蒙敬重有加,甚至连在他面前喝酒都有所节制。然而,酒的诱惑还是很大。几杯黄汤落肚之后,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客人很快就得知了希尔宗德的不幸遭遇。

一个冬日的早上,她坐在客厅的窗下做手工,西蒙·阿德里安森走到她旁边,庄严地说道:

“总有一天,上帝会从人们心中抹去一切不属于爱的律法。”

她不明白。他继续说:

“总有一天,上帝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洗礼,除非是精神的洗礼;上帝也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婚姻,除非是由身体亲密结合而成的婚姻。”

希尔宗德于是颤栗起来。但是这个严厉而又温和的男人开始对她说,一阵真诚的新风正在世上吹过,使上帝的事业变得复杂的任何律法都是谎言,简单的爱就等同于简单的信仰,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他活泼泼的话语就像《圣经》中的言语,充满比喻和对圣人的追忆,在他看来,圣人们已经挫败了罗马的暴政;他几乎没有降低声调,但还是看了一眼门有没有关上,他承认自己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当公开宣布自己信仰再浸礼派,不过在私下里,他已经弃绝了过时的排场、虚妄的仪式以及骗人的圣事。据他说,一代又一代的正义者,无论他们是受迫害还是享有特权,已经形成一个小团体,他们不会沾染这个世界的罪行和疯狂;罪孽只存在于错误之中;只要心灵保持贞洁,肉体就是纯洁的。

然后,他又跟她谈起她的儿子。希尔宗德的孩子是在教会的律法之外孕育的,违背了这些律法,在他看来,某一天这个孩子比其他任何人更适合去接受和传播普通人和圣人的好消息。英俊的意大利恶魔长着一副大天使的面孔,很快将少女引诱上钩,在西蒙眼里,少女对他怀有的爱情具有一种神秘的寓意:罗马是巴比伦城里的娼妓,无辜的女孩子为她而可悲地牺牲了。时而,一丝通灵者轻信的微笑从这张坚毅的宽阔脸庞上掠过,这个平静的声音中有着一种过于不容置辩的语调,那种语调是执意要说服自己,也往往执意要欺骗自己的人所特有的。但希尔宗德注意到的,只是这个陌生人身上安详的善意。直到那时,这个年轻女人身边的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不外乎嘲讽和怜悯,或者不过是一种好心然而粗俗的宽容,西蒙跟她谈起那个抛弃她的人时却说:

“您的丈夫。”

他郑重提醒她,上帝面前的一切结合都是不可解除的。听着他说话,希尔宗德恢复了平静。她仍然是忧伤的,但重新变得骄傲起来。利格尔家族的族徽上有一艘大船,象征着他们引以为豪的海上贸易,西蒙对这所宅邸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希尔宗德的这位朋友每年都会来;她期盼着他,他们手拉着手,谈论着将替代教会的精神上的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