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的童年(第3/5页)

一个秋天的晚上,一位意大利商人给他们带来消息。三十岁就被任命为红衣主教的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在罗马法尔内塞葡萄园的一场会饮中被人杀死了。坊间流传的打油诗指责红衣主教儒勒·德·美第奇是这场谋杀的元凶,他因这位亲戚对教皇施加的影响而心怀不满。

从罗马的藏污纳垢之所传来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亨利-鞠斯特收到的一份报告证实了这些传言。希尔宗德看上去十分平静,猜不透她内心究竟是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伤心。

“您现在成了寡妇”,西蒙·阿德里安森立即对她说,他的语气庄严而又温柔,他对她说话一向如此。

出乎亨利-鞠斯特的意料,西蒙第二天就离开了。

半年之后,到了跟往常一样的日子,他回来了,他向希尔宗德的哥哥提出求婚。

亨利-鞠斯特将他带到希尔宗德正在做手工的房间里。他坐在她身边,对她说:

“上帝不允许我们让他创造的生灵受苦。”

希尔宗德停下正在编织的花边。她的双手还摊开在纱线上,细长的手指在没有织完的纹样上颤动,让人想起将会交织在一起的花体字。西蒙继续说:

“上帝如何能够允许我们让自己受苦?”

美丽的少妇抬头望着他,面容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接着说:

“在这所充满讪笑的房子里,您并不幸福。我自己的屋子充满宁静。来吧。”

她接受了。

亨利-鞠斯特满意地搓手。他亲爱的太太雅克琳是在希尔宗德遭遇不幸之后不久娶进门的,她一直大声抱怨,过门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一个荡妇以及一个教士的私生子,而亨利-鞠斯特的岳丈,富有的图尔奈商人让·贝尔,也利用这些怨言迟迟不肯支付嫁妆。事实上,尽管希尔宗德对自己的儿子漫不经心,但合法出生的孩子哪怕得到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也会让两个女人大吵大闹一场。金发的雅克琳从此可以尽情挥霍,给她的孩子买绣花的软帽和围嘴,还有在节日里任凭胖乎乎的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爬上餐桌,双脚伸进菜盘子里。

尽管西蒙憎恶教会的繁文缛节,他还是赞同庆祝婚礼要有一定的排场,这是希尔宗德的愿望,旁人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到了晚上,夫妇两人回到新房,他以自己的方式秘密地重新举行了圣事,他与他选择的女人一起掰开面包,饮了葡萄酒。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希尔宗德就像一只触礁的小船,被上涨的潮水裹挟着漂流。她毫不害羞地品尝合法的乐趣中包含的神秘,这个年老的男人朝她的肩头俯下身来,抚摸她的乳房,他做爱的方式似乎像在祝福。

西蒙·阿德里安森承担起抚养泽农的责任。但是,当希尔宗德将孩子推上前去时,泽农看见这张蓄着长须布满皱纹的脸,嘴唇上还有一颗疣子在颤动,就哭喊起来,他挣扎着,拼命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希尔宗德手上的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指。他逃之夭夭。晚上,他被人发现藏在花园尽头的面包炉里,一个仆人笑着从劈柴堆后面钻出来抓他,他却张嘴就咬。西蒙驯服不了这只狼崽,只好将他留在佛兰德斯。再说,孩子在希尔宗德跟前,显然只会平添她的忧伤。

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对一个私生子而言,教士身份仍然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出人头地最稳妥的方式。此外,泽农很早就对知识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在他的舅父看来,只有一个未来的教士才配得上耗费那么多墨水和通宵达旦燃烧的蜡烛。亨利-鞠斯特将小学生托付给他的内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布鲁日圣多纳西安教堂的议事司铎。祈祷和研读文学耗尽了这位饱学之士的精力,他性格温和,竟至于显得像个老人。他教他的学生拉丁文,以及自己懂得的一点点希腊文和炼金术,还借助普林尼的《自然史》来激发孩子对科学的好奇心。议事司铎寒冷的学习室是这个男孩子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躲避掮客们议论英国呢料的声音,躲避亨利-鞠斯特平庸的处世之道,躲避对青涩的果子格外好奇的女佣的抚摸。在那里,他摆脱了童年的屈从和无聊;这些书和这位先生将他视为人。他喜欢这间四壁都是书籍的房间,这管鹅毛笔,这只牛角墨水瓶,还有获取新知识的工具。他喜欢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红宝石来自印度,硫磺可以与水银混合,还有拉丁语中被称为lilium的花儿,在希腊语中叫作krinon,在希伯来语中又叫suannah。后来他发现书和人一样会胡言乱语和撒谎,还发现议事司铎经常就一些并不存在,因而也无需解释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解释个没完。

他的交游令人担忧:那段时期,他往来最多的人当中有剃头匠让·米耶,这个人手脚灵活,无论放血还是打磨石头都无人能比,但有人怀疑他解剖尸体。还有一个是名叫科拉斯·吉尔的纺织工,爱吹牛的好色之徒,泽农本该用于学习和祈祷的时间,却消磨在跟这个人一起组装滑轮和手柄上。这个胖胖的家伙既活跃又笨重,就算手里没钱也不会在乎花销,碰到村里的节日,他请学徒们吃吃喝喝,在这些人眼里他简直像个王子。他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红棕色的毛发和淡黄色的皮肤,寄寓在这副皮囊里的是既耽于幻想又细致周密的头脑,这样的人随时都在考虑要磨砺或调整某一样东西,将它简单化或者复杂化。每年,城里都有作坊关门;亨利-鞠斯特自诩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才让自己的工厂继续开工,实际上却在利用失业的状况定期削减工资。他的工人们都担惊受怕,庆幸还有一个地方在敲钟招呼自己去上班,他们隐约听见工厂要关门的消息,带着一副可怜相说,乞丐的队伍不久又要扩大了,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世道,到处游荡的乞丐让城里人害怕不已。科拉斯梦想用机械织机来缓解工人的劳作和紧张,在根特、伊普雷和法国里昂,已经有人在偷偷试用这样的机器了。他见过一些图纸,还给泽农看过;年轻学生修正了几个数字,兴致勃勃地研究图样,将科拉斯对这些新机器的热情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狂热爱好。他们跪在地上,肩并肩俯在一堆破铜烂铁上,永不疲倦地互相帮忙悬挂平衡锤,调节杠杆,装配或者拆卸咬合在一起的轮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该在什么地方安装一个螺钉,或者要不要给滑槽上油;泽农头脑敏捷,远远胜过脑筋迟缓的科拉斯·吉尔,但是手艺人厚实的双手轻巧灵活,令议事司铎的学生赞叹不已,这是他第一次和书本以外的东西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