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3/5页)

连续几个晚上,他将她带到筵席上,坐在基督的妻妾们中间。人群挤在边上,几乎要将桌子压垮;饥饿的人们抓住国王开恩扔给他们的鸡脖子或爪子,还祈求他的祝福。年轻的先知们充当国王的保镖,他们在一团嘈杂中用拳头维护秩序。现任王后蒂瓦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污秽场所,她沉着地大吃大嚼,每嚼一口便露出牙齿和舌头;她看上去就像一头懒散而健康的母牛。突然,国王举起双手祈祷,他在脸颊上扑了一点粉,这种舞台上的苍白让他的面容变得好看了。有时,他冲着一个来宾的面孔吹气,向他传达神圣的精神。一天夜里,他将希尔宗德引到后厅,撩起她的袍子向年轻的先知们展示教会赤裸的圣洁。新王后和蒂瓦拉相互叫骂厮打起来,后者仗着自己年方二十,将希尔宗德看成老太婆。两个女人在石板地上翻滚扭打,大把抓扯对方的头发;那天晚上,国王将她们俩一起搂在胸前抚慰,让她们达成和解。

有时,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会让这些呆滞而疯狂的灵魂活跃起来。汉斯下令立即拆除高塔、钟楼以及那些傲慢地高出城里其他房屋的山墙,因为这些建筑无视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孩子们叽叽喳喳,跟在一队队男人和女人后面,挤进塔楼的楼梯;瓦片乱飞,砖头纷纷坠落,砸伤行人的脑袋和低矮房舍的屋顶;有人将圣莫里斯教堂顶上铜铸的圣人像拆下来,让它们歪歪斜斜地吊在天与地之间;还有人抽掉房梁,将从前富人的房屋弄得千疮百孔,任由雨雪飘落进来。一个老妪抱怨要被活活冻死在自己四面来风的房间里,于是被赶出城外;主教拒绝接纳她到自己的阵营里;好几天夜里,人们听见她在壕沟里哭叫。

傍晚时分,人们收工了,双腿悬在空中,伸长脖子,不耐烦地在天上寻找世界末日的信号。但是西天边的红色渐渐黯淡下来;又一个黄昏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黑色,拆毁房屋的人们疲惫不堪,回到自己的棚屋里,躺下,睡觉。

一种近乎快乐的担忧驱使人们在颓圮的街巷里游荡。他们从城墙的墙头好奇地张望空旷的、无法接近的田野,就像航行的人们张望环绕在自己小船四周的凶险的大海;饥饿引起的恶心如同在海上探险的人们感到晕浪。希尔宗德不停地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几条相同的街巷里,相同的廊道中,相同的通往角楼的楼梯上,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手里拉着她的孩子。饥荒的钟声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她感到自己轻巧灵活,就像在教堂的尖塔之间盘旋不已的鸟儿,她感到虚弱,但就像一个女人即将尽情享受之前的片刻。有时,她掰下一段悬挂在房梁上的冰凌,张开嘴,吮吸新鲜的感觉。她周围的人似乎也同样体会到这种冒险的愉悦;尽管人们会为一块面包、一棵腐烂的白菜争吵,但是某种发自内心的柔情将这些忍饥挨饿的穷人紧紧粘合在一起。然而,一段时间以来,不满者敢抬高嗓门说话了;温和派不再被处死:他们太多了。

约翰娜向女主人报告外面开始流传可怕的消息,分发给老百姓的肉是变质的。希尔宗德吃着饭,仿佛充耳不闻。有人吹嘘自己尝过刺猬肉、老鼠肉,甚至更不堪的东西,正如同那些看上去严肃刻板的市民要不是突然间夸耀起自己肉体的放纵,人们还以为这些骨瘦如柴的幽灵无此能力。人们也不再寻找隐蔽之处来舒解病体的排泄;人们出于疲乏也不再掩埋死者,但是冰冻的天气让堆放在院子里的尸体变得清洁,不会散发出臭味。没有人议论到了四月份一旦天气回暖很可能就会发生鼠疫;人们不指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提及敌人的坑道工事正在逼近,他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填充护城河;也没有人提及敌人很快就会发起的进攻。忠实信徒们脸上阴郁的表情仿佛追逐猎物的猎狗,它们装着听不见身后抽动皮鞭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站在城墙上的希尔宗德看见旁边一个人伸出胳膊指指点点。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起伏的平原上蠕动;几列战马在融冰季节的泥泞地里行进。一声欢快的叫喊爆发出来;断断续续的赞歌从这些虚弱的胸膛里响起:这不就是从荷兰和盖尔德招募来的再浸礼派军队吗?贝尔纳德·罗特曼和汉斯·博克霍尔德不断宣布他们就要到来,他们不就是来解救自己弟兄的弟兄吗?但是,这些队伍很快就与包围明斯特的主教军队会合了;旌旗在三月的风中翻卷,有人认出其中有黑森亲王的旗帜;这位路德派信徒与偶像崇拜者们联合起来,要消灭这一群圣人。几个人想方设法将一块大石头从城头推下去,砸死了几个在一处棱堡脚下挖壕沟的工兵。一个哨兵放枪击中了黑森军队的一位传令兵。围城者以火枪射击来回敬,数人倒毙。随后,双方谁也不再尝试任何行动了。但是,期待中的进攻没有在这天夜里发起,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发起。五个星期就在嗜睡症的麻木状态中过去了。

贝尔纳德·罗特曼早已分发了自己最后储备的食物和瓶瓶罐罐里的药品;国王跟往常一样,从窗户向民众扔出来一把把谷物,却将剩余的物资藏在地板下面不肯拿出来。他很多时间都在睡觉。他像僵死了一样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然后最后一次前往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布道。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希尔宗德的住处夜访了;他以屈辱的方式赶走了十七位妻妾,取代她们的是一位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少女,有点口吃,具有预言的天赋,他怜爱地称她为白色的小鸟,方舟上的白鸽。希尔宗德被国王抛弃,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不满和意外;对她来说,发生过的事情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界限已逐渐消弭;她似乎已经想不起来曾经作过汉斯的情人。然而法律并没有禁止一切:有时她会在深更半夜等着克尼佩多林回来,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让这团行尸走肉动心;他从她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边嘟嘟囔囔,让他操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而不是一个女人。

主教军队进城那天夜里,近午夜时分,一名哨兵被掐死,他发出的叫声惊醒了希尔宗德。一名变节者带领两百名雇佣兵,从一条暗道进入城内。贝尔纳德·罗特曼是最早得到通知的人之一,他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冲到街上,衬衫下摆粗暴地拍打着瘦弱的双腿;幸而他死在一个匈牙利人手中,这个士兵没有弄清楚主教要求活捉叛乱头目的命令。国王从梦中惊醒,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走廊逃到另一条走廊,勇敢敏捷犹如一只被守门犬围捕的猫;破晓时分,希尔宗德看见他从广场上走过,已经脱下了那身俗丽的戏装,上身赤裸,在皮鞭抽打之下弯曲着脊背。人们几脚将他踹进一个大笼子里,从前那些不满者和温和派在被送交审判之前,就被他关在这个笼子里。克尼佩多林被打得半死,当作死人扔在长凳上。整整一天,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城里回响;这种有节奏的声音,意味着秩序在这个疯狂的堡垒里重新恢复了统治。秩序体现在这些为了微薄的酬金而出卖性命的人身上,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吃喝,碰到机会就抢劫奸淫,但在某个地方,他们有年迈的母亲,节俭的妻子和一爿小小的租地,他们年老瘸腿之后会回到那里生活,有人逼迫时也会去教堂望弥撒,将信将疑地信奉上帝。酷刑又开始了,但这次是由合法当局宣布的,并得到教皇和路德的同意。这些人衣衫褴褛,苍白消瘦,饥饿使他们牙床溃烂,在吃饱喝足的大兵们眼里,他们简直就是恶心的臭虫,消灭他们轻而易举,也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