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4/5页)

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公判地点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在国王从前举行会议的台子下面。那些行将就死的人隐隐约约地明白先知的许诺就要在他们身上实现了,但实现的方式与他们曾经以为的不同,不过预言几乎总是这样的:他们历经磨难的世界即将完结;他们即将平等地跨进一大片绯红的天空。只有几个人诅咒将他们带进这场救赎闹剧的那个人。有些人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长时间以来就在期盼死亡,好比绷得太紧的绳子也许渴望折断。

一直到晚上,希尔宗德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候。她身着自己剩下的长裙中最好的一件;发辫上插着银别针。终于,四名士兵出现了;他们是些老老实实的粗人,不过尽其职责而已。小玛尔塔哭喊起来,希尔宗德抓住孩子的手说:

“来,孩子,我们去上帝那儿。”

一个士兵从她手中夺过无辜的小姑娘,推给约翰娜,身穿黑色上衣的女仆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希尔宗德跟着士兵,再也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连行刑者也不得不加紧脚步。为了避免磕绊,她双手提起绿色丝绸长裙宽大的裙幅,看上去如同行走在波涛之上。到了台子上,她在死者中间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一些熟识的人,还有一个从前的妃嫔。她随意倒在仍有余温的人堆上,伸出脖子。

西蒙的旅行变成了十字架之路。他主要的债务人害怕填满再浸礼派的口袋或行囊,没有付钱就将他打发走了;那些无赖和吝啬鬼还不免训斥他几句。他的内兄鞠斯特·利格尔则声称,无法尽快兑现西蒙存放在他安特卫普钱庄里的巨额款项;此外他还夸口说,跟一个与国家的敌人为伍的糊涂虫相比,他更爱惜希尔宗德和孩子的财产。西蒙像一个被赶出门的乞丐,脑袋低垂着走出那扇富丽堂皇的雕花大门,而这家商号的创办曾经仰赖过他的帮助。他募捐的使命也同样失败了:只有几个穷光蛋答应为他们的兄弟倾其所有。他两次遭到教会当局的盘查,花费了钱财才免于牢狱之灾。直到最后,他仍然是得到自己的金币保护的富人。他在吕贝克的一家客栈里中风倒下,一路积攒起来的微薄收入还被店家偷走一部分。

他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慢慢赶路,进攻开始前两天他才到达明斯特城外。想进入被围困的城市显然毫无希望。他在亲王兼主教的军营里受到冷遇,却也没有遭到棍棒的对待,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位大人。他设法在离护城河很近的一处农庄住下来,灰色的城墙让他看不见希尔宗德和孩子。在农庄主妇白色的木餐桌上跟他一同进餐的,有一位应召前来参加即将进行的教会审判的法官,一位主教属下的军官,还有好几个从明斯特城里逃出来的变节者,这些人永不厌倦地揭露忠实信徒们的疯狂和国王的罪行。叛徒们毁谤殉难者的闲言碎语,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明斯特攻陷后的第三天,他终于得到进城的许可。

他沿着有部队巡逻的街道艰难地行走,六月早晨的阳光和干燥的风迎面扑来,他在这个只是从道听途说中有所了解的城市里迷乱地找路。在大市场的一个拱廊下,他认出了坐在门口的约翰娜,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靠过来亲吻她,尖叫起来;约翰娜一言不发地行了女仆的屈膝礼。西蒙推开已经撬开锁的大门,跑遍底层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又跑遍楼上的房间。

他又出来,到广场上,朝着行刑的空地走去。一幅绿色的织锦悬在台上;他从这片织物远远地认出了压在死人堆里的希尔宗德。他没有在这个灵魂已经释放的尸体旁好奇地盘桓,就回头去找女佣和孩子。

一个牛倌牵着牲口走过,带着一只桶和挤奶的凳子,沿街叫卖;对面的房子里,一家小酒馆重新开张了。约翰娜用西蒙给她的几个铜板,让人盛满了几只锡杯。火在炉膛里劈劈扑扑地燃起来;很快就听见小姑娘手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家庭生活又慢慢开始了,渐渐填充了这幢荒芜的房屋,就像一片沙滩,上面散落着海上漂流物、沉船上的珍宝和海底的螃蟹,又被上涨的潮水重新覆盖。女仆为主人铺好克尼佩多林的床,这样可以免却他上下楼梯的疲劳。老人慢吞吞地喝着热啤酒,对于他的问话女仆起先只报以怨愤的沉默。当她终于开口时,从她嘴里涌出的是一股污秽的激流,其中同时混杂着洗涤槽和《圣经》的气味。在这位信奉胡斯的老妪眼里,国王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人们让他在厨房里吃饭,他却胆敢跟主人的妻子睡觉。一切都说出来之后,她开始擦拭地板,将刷子和木桶弄得震天响,还使劲摔打漂洗过的抹布。

那天夜里西蒙几乎没有睡着,然而与女仆以为的相反,令他揪心的既不是愤慨也不是羞惭,而是那种名为怜悯的更加温存的痛苦。西蒙在暖和的夜里感到憋闷,他想到希尔宗德,仿佛她是自己失去的女儿。他怨自己留下她独自一人穿越这段艰难的航道,随后又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生与死就像每个人分到的一份面包,也许希尔宗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恰当的时间吃掉了自己的一份面包,那也未尝不可。这一次她又走在前面了;她在他之前经历了最后的苦难。他仍然认为,那些起来反抗教会和国家随后遭到镇压的忠实信徒是正确的;汉斯和克尼佩多林抛洒了鲜血;在一个血腥的世界里,难道还能期待别的东西吗?约翰、彼得和多马在世之日就应当亲眼看见上帝在人间的王国得到实现,然而一千五百多年来,这个愿望却被懦弱、冷漠和狡猾之徒怠惰地拖到世界末日。先知敢于宣布这个天上的王国就在这里。他指出了道路,即便他偶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对于西蒙而言,汉斯仍然是一个基督,如同人人都有可能是一个基督。与法利赛人和贤哲们谨小慎微的罪过相比,他的疯狂并不更加可耻。鳏夫没有对希尔宗德在国王的怀抱里寻找欢愉感到愤慨,长久以来他已不能给她带来这种欢愉了:这些放纵自己的圣人毫无节制地享受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幸福,这些已然摆脱尘世束缚的肉体,已然对一切毫无知觉的肉体,想必它们曾经在拥抱之中体验到过一种更加温热的心灵结合的形式。啤酒让老人感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从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宽厚交织着疲惫,以及一种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善良。至少希尔宗德得到安宁了。借助床头蜡烛的微光,西蒙看见眼下在明斯特泛滥的苍蝇在床上游荡;它们也许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逗留过;他感到自己同那具腐烂的尸体呼吸与共。他突然想起来,新基督的肉身每天早上都要遭受钳子和烙铁的酷刑,这个念头攫住他,令他肝肠寸断;他与可笑的受难者感同身受,他痛苦地想到肉体注定只能享受如此少的欢愉,却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难;他与汉斯一同受苦,如同希尔宗德曾经与他一同享乐。整个夜晚,躺在被子下面,在这个仅有最起码的舒适的房间里,他一想到在广场上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国王,就像一个脚上有溃烂的人不小心踢到了自己的痛处。一阵疼痛使他的心渐渐抽紧,牵动从肩头直到左手手腕的神经,他祈祷,但再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的痛楚,还是为了扎进汉斯肥胖的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铁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