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的富格尔家族(第2/5页)

菲利贝尔弹拨着鲁特琴;贝内迪克特和玛尔塔手牵手站起来。《情人之书》里选取的牧歌谈的是羔羊、鲜花和维纳斯,但这些时兴的曲调却被再浸礼派和路德派用来伴奏赞美诗的词句,教士刚才布道时还对这些乌合之众严加申斥。贝内迪克特不经意间将一节圣诗唱成了一首情歌中的句子。玛尔塔不安地示意她闭嘴;两个姑娘又肩并肩地坐下来,这时除了圣热雷翁教堂敲响的晚祷钟声,再也听不见其他曲子了。胖胖的菲利贝尔颇有舞蹈天分,有时他主动提议要向贝内迪克特展示几种新的舞步;起先她表示拒绝,然后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舞来。

两个表姐妹像天使一样纯洁地相爱。萨洛美不忍心夺走玛尔塔的保姆约翰娜,这个信奉胡斯派的老妇人将自己的敬畏和严苛传给了西蒙的孩子。约翰娜有所畏惧;这种畏惧使她外表看上去跟其他老妇人全都一个样,她也在教堂里沾沾圣水,亲吻天主羔羊白蜡像。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残存着对披锦缎长袍的魔鬼,对金牛犊和肉体偶像的仇恨。银行家没有将这位虚弱的老妪放在眼里,以为她跟楼下那些洗刷碗碟的牙齿掉光了的老妇人没有区别,她对一切都永远只咕哝一声不。按照她的说法,罪恶潜伏在这所充满安逸和舒适的屋子里,就像一窝老鼠藏在压脚被软绵绵的羽绒里。罪恶同样藏在萨洛美夫人的橱柜和马丁的保险柜里,在地窖的大酒桶里和锅底的果酱里,在星期天音乐会轻浮的噪音里,在药剂师的糖锭里,在医治牙病的圣女阿波利纳的圣骨里。老妇人不敢公开抨击楼梯上神龛里的圣母,但人们听见她低声抱怨,说在这些石头玩偶面前焚烧香油简直是白白浪费。

萨洛美警觉起来,她看见十六岁的玛尔塔教贝内迪克特对针线盒不屑一顾,那些盒子里装满从巴黎或佛罗伦萨带回来的昂贵的小玩意儿,玛尔塔对圣诞节连同节日期间的音乐、新衣服和块菰鹅肉也嗤之以鼻。对这位好女人来说,天和地都是不成问题的。弥撒是受感化的机会,是看热闹,是冬天穿皮毛斗篷,夏天穿丝绸短外套的借口。马利亚和圣婴,十字架上的耶稣,云端的上帝在天堂里和教堂的墙壁上君临一切;她从经验得知,何种情况下向哪一位圣母求助最灵验。家中起纷争时,圣于尔絮勒修道院院长乐意出面调解,而且往往有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马丁公开嘲笑修女。的确,出售免罪符让教皇的腰包不正当地鼓了起来,但是开票据请圣母和圣人们补偿罪人们的亏空,这样的做法跟银行家的交易是一个道理。玛尔塔的奇怪举动被看作是性格乖戾所致;如果一个精心喂养的孩子诱惑自己温柔的同伴堕落,跟她一起去与那些被剁去手脚和受火刑的异教徒为伍,扔下女孩子应有的恬静而掺和到教会的纷争之中,那简直是匪夷所思。

约翰娜除了用她那略微疯狂的声音提醒年轻的女主人们不要误入歧途,此外她也无能为力;她是圣洁的,但愚昧无知,她无法向《圣经》求助,只会用尼德兰土话念叨自己熟记的片言只语,她不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在哪里。马丁请人对她们进行的人文教育刚刚让她们开了窍,玛尔塔就秘密地一头扎进那些谈论上帝的书籍里。

西蒙的女儿在各种宗派之间迷失了方向,她惊恐地发现没有人为她指路,她害怕放弃旧的迷惘又陷入新的错误。约翰娜没有向她隐瞒她母亲的无耻行为,也没有隐瞒她父亲遭到愚弄和背叛后的可悲结局。孤女明白,她的双亲避开了罗马的谬误,却只不过率先走上了一条并不通往天堂的道路。这个在精心呵护下长大,从未在没有女仆陪伴下出过门的纯洁姑娘,想象那些哀哭着被流放的人,那些心醉神迷的叫花子,他们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被体面人羞辱,在黑牢和火刑堆的干草上了此一生,她想到要去加入这些人的行列不禁战栗起来。偶像崇拜是卡里布迪斯,然而反抗、贫困、危险和卑鄙则是锡拉。虔诚的泽贝德小心翼翼地带她走出这种绝境:在她答应严守秘密的情况下,这位审慎的瑞士人借给她一本让·加尔文的书,夜里她在蜡烛的微光下小心谨慎地读这本书,就像别的姑娘悄悄辨认一封情书,这本书让西蒙的女儿看到一种清除了一切谬误、排除了一切弱点的信仰,这种信仰在自由中包含着严格,是一种转变为律法的反叛。听泽贝德说,在日内瓦,福音的纯洁与市民的审慎和智慧并行不悖:无论是像异教徒那样在紧闭的门后抖动双腿跳舞的人,还是听布道时恬不知耻地吮吸糖块和糖衣杏仁的贪吃的孩子,都被鞭打得遍体鳞伤;异端分子遭到放逐;赌博和放荡之徒被处死;无神论者罪有应得被施以火刑。在俗的加尔文不会像胖子路德那样屈从于自己肉欲的冲动,走出修道院就投入一位修女的怀抱,他直到很晚才与一位寡妇缔结了最贞洁的婚姻;让先生没有在王公贵族的餐桌上大快朵颐,他的俭朴令前来司铎街的客人们惊讶;他的日常饮食不过是面包和福音书上的鱼,具体而言就是湖里的鳟鱼和白鲑,何况这些鱼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玛尔塔向她的同伴灌输这些观点,即便贝内迪克特想在心灵方面证明自己胜过她,在精神方面却对她言听计从。贝内迪克特是一片阳光;倘若生在一百年前,她会在修道院里品尝献身上帝的幸福;世易时移,这只羔羊在福音主义的信仰里找到了青草、盐和纯净的水。夜里,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玛尔塔和贝内迪克特蔑视羽绒被和枕头的诱惑,她们并肩坐着,一遍遍低声诵读《圣经》。她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仿佛就是两个心灵相碰触的表面。玛尔塔等着贝内迪克特读到一页的末尾才翻页,偶尔碰上小姑娘读《圣经》时打瞌睡,玛尔塔就轻轻拽一下她的头发。马丁的府邸在种种舒适中变得麻木了,正在沉睡。只有宗教改革冷静的热忱,如同聪明童女手中的油灯,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警醒,在两个恬静的姑娘心中闪耀。

然而,玛尔塔自己还不敢公开弃绝天主教的无耻行径。她找借口不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这种缺乏勇气的行为如同最深的罪孽一样压迫着她。泽贝德赞同这种审慎的做法:让先生一向提醒信徒们不要无端挑衅,如果他得知约翰娜将楼梯上圣母像前的小夜灯吹灭,一定会责备她。贝内迪克特出于内心的温情,不愿意让家里人痛苦或担忧,但是某个诸圣瞻礼节的晚上,玛尔塔拒绝为她父亲的灵魂祈祷,无论他在哪里,也不需要她为他念诵圣母经。眼见她如此铁石心肠,萨洛美伤心不已,她不明白为何连祈祷这样微不足道的施舍也不肯给可怜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