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斯布鲁克晤谈(第3/8页)

“然而那里还是有几个大胆而有头脑的人……人们的偏见一时难以改变,我们缺少尸体。有一个叫作龙德莱的人,一个矮小壮实的医生,跟他的名字一样滑稽,他的儿子前一天死于猩红热,那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我跟他一起在国王谷采过草药。我们在一个弥漫着醋味的房间里解剖这具尸体,他不再是儿子或者朋友,而只是一部人体机器的好样本。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到无论机械还是炼金术,不过是将我们的身体教给我们的真理应用于对宇宙的探究,人体反映了一切的结构。要将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与我们自身这个世界相互比照,恐怕穷尽毕生时间也不够用。肺是让炭火燃烧的扇子,阴茎是一件投射武器,在身体蜿蜒曲折的河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个东方花园的沟渠里的水,至于心脏,视我们采用哪一种理论而定,是水泵或者炭火,大脑是用来提纯心灵的蒸馏器……”

“我们又掉进寓意里了”,上尉说。“身体是最可靠的现实,如果这是你的言下之意,不妨直说。”

“并不完全”,泽农说。“这副躯体——我们的王国——有时在我看来,组成它的材质像影子一样松散和转瞬即逝。我想不到会在一条街的转角看见你,倘若看见我死去的母亲,我也不会更加吃惊。你的面容苍老了,你的嘴还叫得出我的名字,然而二十年间,你的体质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变化,时间改变了你的肤色,也重塑了你的外形。多少茬小麦生长,多少牲畜生下来又死去,才能养活这个亨利,他既是,又不是我二十岁时认识的那个人。还是回到旅行的话题吧……圣灵桥并非安身之地,人们在窗户后面窥伺新来的医生的一举一动,再说我想投靠的主教离开阿维尼翁去了罗马……我在一个背教者那里找到差事,此人在阿尔及利亚负责为法国国王的马厩补充军马:这个老实的强盗在我门前摔断了腿,为了感谢我帮他疗伤,他让我搭乘他的单桅帆船。至今我对他仍然心怀感激。在柏柏里,我那些关于弹道的著作为我赢得了苏丹陛下的友谊,也得到机会研究石油的特性以及它与生石灰混合的效果,目的是制造从他的舰队船只上发射出去的引信。到处都一样:王公们需要机械来增加或者保住他们的权势,富人们需要金子,这样我们就得以在一段时间里维持生计;而怯懦和野心勃勃的人想了解未来。我尽自己所能处理好这一切。最好的意外收获还是一位体质虚弱的总督或者一位患病的苏丹:钱财就会滚滚而来;在热那亚的圣洛朗教堂旁边,或者在佩拉的基督徒聚居区,一幢房屋就会破土而出。我需要的工具应有尽有,其中最难得和最珍贵的,是随心所欲地思考和行动的自由。接着就有眼红的人玩弄诡计,傻瓜在背后议论纷纷,谴责我亵渎了他们的《古兰经》或者《福音书》,然后还会发生宫廷阴谋,可能将我牵涉进去。末了总有那么一天,你最好用剩下的最后一枚金币去买一匹马或者租一条船。二十年来,我的生活充满这些小小的波折,书上则称之为历险。我由于过分大胆杀死过一些病人,而同样的大胆也曾经救活另一些人。但是我之所以关心他们的病情是恶化还是好转,主要是为了证实一个诊断是否正确,或者为了验证一种方法是否有效。亨利兄弟,如果技艺和观察不能转化为能力,它们是无济于事的:老百姓有理由将你看作某种魔法或者妖术的信徒。让流逝的东西变得持久,提前或者推迟规定的时辰,掌握死亡的秘密以便与它抗争,利用自然的手段来帮助或者挫败自然,控制世界和人,重塑它们,也许创造它们……”

“有些日子,一边重读我的普鲁塔克,一边我会在心里想,为时已晚,建功立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上尉说。

“幻象而已”,泽农说。“你心目中的那些黄金时代,就像大马士革和君士坦丁堡,从远处看是美丽的;要在它们的街道上行走,才能看见麻风病人和死狗。你的普鲁塔克告诉我,赫腓斯提翁跟普通病人一样,在该禁食的日子里执意要吃东西,还有亚历山大,喝起酒来像个德国醉汉。自亚当以降,没有多少两足动物配得上人这个称谓。”

“你是医生”,上尉说。

“是的”,泽农说。“但也做其他事情。”

“你是医生”,固执的佛兰德斯人接着说。“我想,有人厌倦给人缝合伤口,就像有人厌倦捅破人的肚皮。你在夜里起来照看这些可怜的败类,难道不会感到倦怠吗?”

“皮匠只管鞋子……”泽农接着说。“我号脉,我检查舌头,我研究的是尿液而非灵魂……我无权决定这个患肠绞痛的吝啬鬼是否值得再活上十年,或者这个暴君死去是否是一件好事。我们从最坏和最愚笨的病人身上仍然可以学到东西,他们的脓血也不比一个能人或者义人的脓血更加恶臭。无论在哪一个病人的床头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都会让我重新面对没有答案的问题:那就是痛苦和它的终结,自然的宽厚或者无动于衷,以及灵魂是否在肉体沉没之后继续存在。类比的解释从前似乎已经向我解开了宇宙的奥秘,这时却又仿佛充满新的谬误的可能,因为这些解释倾向于认为这个晦暗不明的自然有一个预先设定的计划,就像另一些解释认为这是上帝所为。我不说我怀疑:怀疑是另一回事;我将自己的探索进行到这样的地步:直到每个概念都像扭曲的弹簧一样在我手中弯曲;一旦我在一个假设的阶梯上攀登,我就感觉到不可或缺的假如在我的重量下折断……我曾经以为帕拉塞尔苏斯和他的标记体系为医学开辟了一条通衢大道;可是它们在实践上又回到了乡村的迷信。在我看来,在选择药方和预测致命的事故方面,研究占星术不再像过去那样有用;我也希望我们跟星宿是由同样的物质构成的;然而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它们对我们有决定作用或者能够影响我们。我越思考这些问题,就越觉得我们所谓的神圣观念、偶像和习俗,以及我们邻人的那些被认为是不可言说的观念、偶像和习俗,都是由于人体机器的骚动不安而造成的,就像鼻孔和下体的风,汗水,眼泪的咸水,爱情的白色汁液,身体的泥浆和排泄物。令我生气的是,人们糟蹋自身洁净的养分,几乎总是用它们来做有害的事情;在拆卸性器官之前奢谈贞洁;又譬如,我猛然间拿一根棍棒伸到你眼前,你就会眨眼,在弄清楚让你眨眼的无数不知其所以然的原因之前,奢谈自由意志;在深入探究死亡之前,奢谈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