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斯布鲁克晤谈(第4/8页)

“我认识死亡”,上尉打着哈欠说。“在切里索莱将我打翻的那颗火枪子弹,到后来让我复活的满满一杯烧酒之间,有一个黑洞。如果没有中士的水壶,我可能还在那个洞里呢。”

“我同意你的说法”,炼金术士说,“尽管要赞同不朽这个概念有很多话可说,跟要反对它可说的话一样多。死人首先失去的是动作,然后是热量,随后根据死亡的不同原因,或快或慢失去的是外形:在死亡中消逝的,是不是灵魂的动作和外形,而非它的本质呢?……黑死病爆发期间,我在巴塞尔……”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打断泽农,说他当时在罗马,在一个名妓家里染上了鼠疫。

“我在巴塞尔”,泽农接着说。“你知道,在佩拉,我差一点见到洛伦佐·德·美第奇大人,就是谋杀者,老百姓开玩笑地将他称作洛伦扎塞。这位落魄的王子像你一样,亨利兄弟,也在拉皮条。他为自己弄到一份差事,替法国在奥斯曼帝国宫廷充当密使。我本想结识这位襟怀宽广之士。四年后我路过里昂,目的是将那本《物质世界论》交给我的出版商——不幸的多莱,我看见他忧伤地坐在一家客栈后厅的桌旁。碰巧的是前几天他被一个佛罗伦萨的刺客刺中了;我尽力为他疗伤;我们交谈甚欢,议论土耳其人和我们自己的疯狂。这个到处遭到追赶的人不顾一切想回到他的意大利故土。我们分手前,他将苏丹陛下送给他的一名高加索侍从转送给我,以此交换一种毒药,一旦落入敌人之手,他指望用这种毒药了结生命,从而不违背他一生的风范。他还来不及尝试我的糖衣药丸,就在威尼斯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被结果了性命,曾经在法国错过他的刺客终于得手了。但是他的仆人留给了我……你们这些诗人笔下的爱情是一场巨大的骗局:熨贴的诗句犹如两张紧贴在一起的嘴唇,落到我们头上的爱情却似乎从来没有那么美好。然而,那种仿佛令凤凰浴火重生的烈焰,那种每天晚上都想见到早上刚刚离开的面孔和躯体的渴望,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因为,亨利兄弟,有些躯体像水一样清凉,我们不免自问为何最炽烈的躯体也最沁人心脾。就这样,来自东方的阿莱伊如同我的油脂和香膏;在德国泥泞的道路上和烟熏火燎的住处,他从未流露出过怀念王公的花园和阳光下流淌的泉水而令我难堪……我们将语言交流的困难化为沉默,我尤其喜欢那样的时刻。我懂得书本上的阿拉伯语,但土耳其语只够用来问路;阿莱伊说土耳其语,会一点儿意大利语;而他家乡的土语,只有在梦中还能说出几个词……我很不走运地雇佣过不少粗鲁的无赖之后,终于有了这个老百姓给我的傻孩子或者水中的精灵作助手……

“然而,一个丑恶的晚上,在巴塞尔,黑死病那一年,我在房间里发现我的仆人染上了恶疾。你欣赏美吗,亨利兄弟?”

“是的”,佛兰德斯人说,“女性之美。阿那克瑞翁是个好诗人,苏格拉底堪称伟人,但我丝毫不能理解竟有人舍弃这些粉红柔嫩的肉体,舍弃这些不同于我们但又如此令人愉悦的躯体,我们进入它们就像征服者进入一个沉浸在欢乐中的城市,城里的鲜花和彩旗为它们而装点。倘若欢乐是假装的,彩旗是骗人的,又有什么要紧?那些香脂、卷发和香水,用在男人身上有失体面,我却通过女人得以享受。我眼前就是一条可以勇往直前的阳光大道时,为何要去寻找那些隐蔽的小巷?我才不要那些很快就变得不光洁的脸颊,剃头匠碰它们的机会比情人还多!”

“而我”,泽农说,“我却偏爱体味这种略微隐秘的乐趣,这副与我相似的身体反射我的欢愉,在这种愉悦中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没有女人卖弄风情的模样,没有彼特拉克式的腔调,没有莉薇亚夫人的绣花衬衫,没有劳拉夫人的胸衣,这种交往丝毫不必虚伪地以延续人类社会为理由,它从一种欲望中产生并随着这种欲望而消逝,如果说其中掺杂着某种爱情的话,那也丝毫不意味着我受到了流行小调的影响……那年春天,我住在莱茵河畔的一家客栈里,河水上涨的涛声在房间里回荡;要大声喊叫才能听见对方说话;我感到倦怠时,就让我的仆人为我演奏提琴,因为对我而言,音乐一向既是一剂特效药也是一个节日,虽然在那里几乎听不见提琴的声音。但是那天晚上,阿莱伊没有提着灯笼在我安顿骡子的马厩旁等我。亨利兄弟,我猜想,你看见被十字镐损坏或者在地下遭腐蚀的雕塑时,一定悲叹过它们的命运;你责备时光残害了美。然而我却能想象,大理石厌倦了长久保持人的外形,欣喜地重新变回一块简单的石头……相反,生灵惧怕回到不成形的物质形态……一走到门口,一股恶臭引起我的警觉,这是嘴在用力呼吸,不断吐出喉咙已经不能咽下的水,还有从感染的肺里喷涌出来的血。但人们所谓的灵魂还存活着,还有那双眼睛,就像满怀信任的狗,丝毫不怀疑主人会拯救它……当然这并非第一次我的糖浆显得毫无用处,但在此之前,每一次死亡都只不过是我作为医生的棋局里输掉的一颗棋子。更有甚者,在与黑色的死神搏斗的过程中,在我们与它之间竟然形成了一种阴暗的共谋;就这样,一位军官最终认识了敌手的战术,并且感到钦佩。总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病人察觉到我们对死神太了解,我们不得不为他们而屈从于无法避免的情形;他们祈求我们的时候,他们仍然在挣扎的时候,其实已经从我们的眼睛里读到了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判决。只有爱过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生灵死去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我失去了勇气,或者说至少失去了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少的沉着。在我看来,我的职业毫无意义,这和认为它是崇高的几乎一样荒谬。并非因为我痛苦:相反,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无法体验这个在我眼前卷曲的身体所经受的痛苦;我的仆人像在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一样渐渐死去。我叫人,但客栈老板不愿过来帮忙。我将尸体抬起来放到地板上,等到天一亮就去叫掘墓人;我在房间的炉子里一点一点地烧掉稻草褥子。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它们仍然跟在蒙彼利埃解剖尸体时是一样的,但这些相互嵌套的大轮子在空转;这些脆弱的机械不再令我惊叹……一位仆人的死就足以在我身上产生如此沉痛的剧变,承认这件事令我羞愧,但是亨利兄弟,人会感到疲惫,我不再年轻:我已经过了四十岁。我厌倦了在人体上修修补补的职业;一想到早上还要去为某个市政长官号脉,帮某位贵妇打消疑虑,在背光处检查某位牧师的尿壶,我就感到恶心。那天夜里,我下决心不再为任何人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