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3/7页)

他尽力调整从大脑到行动的复杂动作,然而就像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触碰一台不是由自己安装的机器,担心一旦发生损坏自己无法修复:科拉斯·吉尔对织机的了解,胜过他对自己头脑里思考问题的机器那些细微动作的认识。他曾经潜心研究过自己脉搏的搏动,然而,脉搏对思考官能发出的指令一无所知,却会因他的智力不为所动的害怕或痛苦而慌乱。性器官听命于他的手淫,然而这个蓄意完成的动作一时间内却会将他抛到自己的意愿无法控制的状态之中。同样,他一生中有过一两次,泪水曾经令人难堪地不由自主涌出。他的肠道比任何时候的他本人更是炼金术士,它们将动物或植物的死尸转化为活的物质,无需他的帮助就将有用的和无用的东西分离开。低等的火:这一堆巧妙地盘绕成螺旋形的黄褐色稀泥,还冒着它们在模子里煮熟时的热气,还有这只装满含氨水和硝化液体的土罐,它们是明显的、散发恶臭的证据,证明了在我们没有参与的配药室里完成的工作。在泽农看来,雅士们的厌恶和无知者粗鄙的讪笑并不完全由于这些东西冒犯了我们的感官,更在于我们面对身体不可抗拒的、秘密的常规感到恐惧。他继续深入到这个不透明的内在的黑夜里,他注意到隐藏在肌肉下面的稳定的骨架,这些骨头将会存在得比他长久,几百年之后,它们将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唯一的证据。他消失在它们的矿物质之中,这种物质对于他作为人的激情与感动无动于衷。他将暂时的肉体像一幅帷幕一样拉回自身,他发现自己整个身体展开躺在床上的粗布床单上,有时他故意放大自己设想的形象,这个生命的小岛是他自己的领地,在这片还有很多地区尚未探测的大陆上,他自己的双脚就是对跖点;有时,相反地,他又将自己缩小为无边无际的一切中的一点。他用达拉兹的方法,试着让意识从大脑滑向身体的其他区域,差不多就像将一个王国的都城迁移到一个偏远的外省。他尝试将星星点点的光亮投射到这些黑暗的回廊里。

从前,他跟让·米耶一起公开嘲笑那些虔士,这些人认为人体机器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上帝是一位能工巧匠;而无神论者将人的天性看作偶然的杰作而加以崇敬,如今这个观点在他看来也同样可笑。这个身体具有无数隐秘的能力,但它也有缺陷;泽农本人曾经一时大胆,梦想制造一个不像我们这样简陋的自动玩偶。他将感官的五边形在自己的内在之眼下面翻来覆去,他大胆设想过另一些更巧妙的构造,它们自身能更全面地折射出世界。达拉兹曾经掰着他发黄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向他描述在不透明的身体上洞开的九扇感知的门户,泽农起初以为这不过是近乎野蛮的解剖学家在尝试作一种粗浅的分类;然而这样的列举也让他注意到,我们赖以认识世界和生存的航道是多么不可靠。我们如此不完善,以至于只需堵上两个洞穴,声音的世界就向我们关闭了,堵上另外两条通道,黑夜就可以降临。这些门户中的三个挨得如此之近,一只手掌就可以轻易覆盖住它们,只需要将它们堵上,这个靠一口呼吸维持生命的动物就会完蛋。这个碍事的皮囊,我们要清洗它,喂养它,在火炉边或者用一张死去的动物的毛皮来温暖它,晚上要像照顾孩子或者昏聩的老人一样让它睡觉,它为他而充当整个自然的——更糟糕的是——人类社会的人质。正是通过这个肉体和这层皮肤,也许他会感受到酷刑的剧痛;正是这些活力的衰退,将使他无法如愿完成已经开始的设想。如果说有时他会怀疑自己的精神活动——为了方便起见,他将精神与自己的其他方面分离开来——那是因为精神是不健全的,它要依赖于身体提供的服务。不稳定的火与厚重的粘土,他对二者的这个混合体感到厌倦。理性的出路:一个诱惑出现在眼前,跟肉体的欲望一样迫切;一种厌恶,或者说一种虚荣,驱使他去做那个了结一切的动作。他摇摇头,神情严肃,就像面对一个过早要求得到一剂药或者一份食物的病人。跟这个沉重的肉身一起死去,或者没有它而继续一种无实体和不可预知的生活,这种生活不一定比我们在肉体之中过的生活更好,想这样做总不会为时太晚。

几乎是不情愿地,这个漂泊了五十多年的游子,平生第一次在头脑里追寻自己走过的旅程,他想精确地将偶然与故意或必然区分开来,尽力分辨出哪一点东西来自自身,哪些东西与自己生而为人的境遇密不可分。与自己最初的意愿或者预先的设想相比,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一致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完全相反。错误产生的原因有时是因为某个因素起了作用,而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因素的存在,有时是因为时间推算上的失误,事实证明,时间比钟表上所显示的具有更大的收缩性和延展性。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成规或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的这份自由,后来却用了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地获取。只要我们有欲求,有愿望,有畏惧,或者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不自由的。医生、炼金术士、烟火制造师、占星家,无论自己情愿与否,他都曾经穿上过时代的号衣;他也曾经听任时代在自己的理解力上留下某些印记。出于对虚假的憎恶,但也是由于自己天性中某种令人不快的尖刻,他曾经卷入过意见的纷争,以一个愚蠢的“不”来回应一个无聊的“是”。这个保持警觉的人吃惊地发现,那些威胁过他的生命或者烧掉他的著作的人,无论他们是共和派还是王侯公卿,在他看来这些人所犯的罪行格外丑恶,他们的迷信也格外愚蠢;相反,对某个戴主教冠、王冠或者教皇冠的蠢人,他也曾夸大他们的功业,因为此人的恩典有可能让他将自己的思想转化为行动。出于企图安排、改变或者主宰事物的至少一部分本质的愿望,他曾经追逐过这个世界上的权贵,营造过空中楼阁,寄望于虚无缥缈的云烟。他列数自己有过的幻想。在苏丹的宫廷里,他赢得了权倾一时而又不幸的首相易卜拉欣的友谊,他设想改善阿德里亚诺波利斯周边沼泽地的卫生状况,他以为易卜拉欣能让他的计划善始善终;他想过要在苏丹的近卫军医院里实行一番合理的改革;在他的关照下,人们已经开始四处收购希腊医生和天文学家们的珍贵手稿,这些手稿从前流传到博学的阿拉伯人手中,在这些芜杂的故纸堆中,有时也包含着有待重新发现的真理。尤其是在一位迪奥斯科里季斯的手稿中,包含了更古老的克拉特乌斯的残章,它们在苏丹身边的同行犹太人哈蒙手中……然而,易卜拉欣血腥的倒台让一切化为乌有,经历过无数次起伏沉浮之后遭遇的这又一次变故,令泽农心生厌恶,以致他几乎忘记自己曾经着手实施过这些不合时宜的计划。风闻他是鸡奸者和巫师,巴塞尔那些胆怯的市民吓坏了,最终拒绝给他一个教席,而他不过耸耸肩而已。(他曾经一度是鸡奸者和巫师,然而词语与事实并不相符;它们反映的不过是芸芸众生对事物的看法而已。)尽管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提及这些人,他的口中仍然不免泛起一丝苦涩的滋味。在奥格斯堡,他后悔自己到达太晚,未能从富格尔家族手中得到矿区医生的职位,否则他可以就近观察那些在地下工作,受到土星和水星强烈的金属性影响的工人们的病症。他在那里隐约看到了某些可能采用的治疗方法以及前所未有的化合物。当然,他看到这些抱负曾经还是有用的,它们将他的想法从一个地方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过早接近静止的永恒。时过境迁之后回首眺望,这些往日的躁动仿佛是一阵沙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