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4/7页)

肉体享乐这个复杂的领域同样如此。他偏爱的是那些最隐秘和最危险的欢愉,至少在基督教的天下,在他偶然降生的这个时代是如此;也许,他之所以寻求这类快感,正因为突破它们的隐秘性和禁忌对习俗造成了猛烈冲击,让他得以深入一个在可见的、合法的表面之下翻腾的世界。或许,这样的选择也只不过属于一些天生的欲望,简单而又无法解释,就像人们想吃一种水果而不是另一种: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放纵如同他的野心,说到底都是昙花一现,似乎他的天性就是要迅速耗尽激情可以传授或者给予他的东西。这种奇怪的黏液,讲道者称之为淫荡(因为它的确是充沛的肉体在消耗自身的力量),可谓恰如其分,然而要对它进行检验却异常困难,因为它由多种不同物质组成,而这些物质又会分解为并不简单的其他成分。其中有爱情的成分,也许比人们所说的要少,然而爱情本身也并非一个纯粹的概念。人们所谓的这个低下的世界,与人性中最细腻的部分相通。如同最粗鄙的野心仍不失为精神的梦想,是精神想努力控制或改变事物的愿望,肉体在它大胆的时候也像精神那样好奇,像精神那样令人沉醉;淫荡的醇酒既从身体的汁液中,也从心灵的汁液中汲取力量。他对一个年轻肉体的渴望,往往与自己不切实际的计划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有朝一日培养出完美的弟子。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些感情,那是所有男人都可以承认自己体验到的感情。莱昂的胡安修士和蒙彼利埃的弗朗索瓦·龙德莱是英年早逝的兄弟;他对自己的仆人阿莱伊和吕贝克的杰拉德,则怀有父亲对儿子一般的关切。他曾经认为,这些动人心魄的激情,是他作为人的自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现在,他却因为没有这些激情而感到自由。

同样的思考也适用于曾经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人。他不太想去追溯这些短暂的依恋产生的原因,与其他这类关系相比,这几段感情留下的印记之所以更为深刻,也许是因为它们形成的方式不那么自然。是面对一个躯体特别的线条而突然产生的欲望,是想得到往往只有女人才能给予的那种深沉的休憩,还是自己无法免俗?要不然,是出于一种比爱恋或恶念隐藏得更深的隐秘思虑,想试验秘术所传授的关于一对完美男女的功效,在自身实现古代的雌雄同体?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说,在这些日子里,偶然是以女人的面孔出现的。三十年前,在阿尔及尔,出于同情对方被蹂躏的青春,他买下了一个出身名门的姑娘,她是不久前在瓦朗斯附近的海滩上被海盗掳走的;他打算一有可能就将她送回西班牙。然而,在柏柏里海边逼仄的屋子里,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近乎婚姻的亲密关系。这是他唯一一次面对一位处女。他们的第一次交欢留给他的记忆,与其说是一次胜利,不如说是一个需要他抚慰和包扎伤口的生灵。几个星期里,这位郁郁寡欢的美貌女子与他同寝共食,她对他心存感激,就像人们对教堂里的一位圣人。他并无惋惜地将她托付给一位法国教士,后者正准备与一小群被释放还乡的男男女女一起在旺德尔港登船。他给了她一小笔钱,让她可以从比较轻松的路途回到故乡甘迪亚……后来,在布德的城墙下,有人分给他一个年轻而粗野的匈牙利女子,作为他应得的战利品;他接受了,不想表现得过于与众不同,因为在这个军营里他的名字和外貌已经让他显得很特别,何况无论他内心如何看待教会的教条,他还是因自己身为基督徒而低人一等。如果这个姑娘不是那么热切地要扮演猎物的角色,也许他并不想滥用自己作为战胜者的权利。在他看来,他从未如此尽情地享用过夏娃的果实……那天早上,他跟苏丹的军官们一起进城去了。他刚回到军营,就得知自己离开期间上头下达过一道命令,要求清除妨碍军队行动的奴隶和一切辎重;尸体和包袱还漂浮在河面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想到这个炽热的躯体转瞬之间就变得冰凉,他对任何肉体的结合都感到厌恶。随后,他转身回到灼热的平原上,那里布满盐的雕塑和有着长长鬈发的天使……

在北方,他从极地边缘长途跋涉归来,弗罗索的女主人以高贵的方式接待他。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身材颀长,面色光洁,她用灵巧的双手包扎伤口,为发烧的病人拭去汗水,她在森林里柔软的地上行走时步态悠闲,需要涉水过河时她轻轻撩起粗布裙摆,露出赤裸的双腿。她得到拉普兰地区女巫们传授的技艺,她带泽农去过沼泽地边上的茅屋,有人在那里施行烟熏疗法,还有伴随着歌谣的神奇的水疗……晚上,在她的弗罗索小庄园里,她铺上白色的桌布,用黑麦面包、盐、浆果和干肉招待他;她到顶楼上他的房间里去,落落大方地上床,仿佛是他的妻子。她孀居,准备圣马丁节前后在附近为自己挑一个自由的农夫作丈夫,以免她的庄园落到兄长们手中。假如泽农想在这个像一个王国一样辽阔的地区行医,想在火炉旁撰写他的著作,想在夜晚登上塔楼瞭望星空,一切只取决于他……然而,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天左右,在那里,这些夏日不过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阴影的一天,他又走上了去乌普萨拉的路,宫廷在这个季节迁居到那里。他指望还能在君王身边待下去,将年轻的埃里克培养成自己的国王弟子,那是哲学家们的终极梦想。

然而努力去追忆这些人,这件事本身已经夸大了他们的重要性,也高估了肉体冒险的意义。阿莱伊的面孔有时会浮现在眼前,但也不比通往波兰的路上那些冻僵的素不相识的士兵的面孔浮现得更加频繁,由于缺乏时间和办法,他没有尝试救助他们。他厌恶圣灵桥那个通奸的小市民女子,她那掩盖在花边褶皱下面的滚圆的肚子,贴在紧张发黄的脸孔周围的鬈发,以及她那些可怜而又笨拙的谎言。她在极度焦虑之中向他暗送秋波,不知道征服男人还有其他方法,令他不胜反感。然而,他却为她冒了失去好名声的风险;他要赶在嫉妒的丈夫回来之前快速行动,将人类交合产生的可悲的残骸掩埋在花园里的一株橄榄树下,花高价收买女佣,让她照顾女主人和洗涤沾满血污的床单,这一切在他和这个不幸的女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共谋的亲密,他熟悉她胜过情人熟悉自己的情妇。弗罗索夫人给予他的一切都是有益的,但也不比萨尔茨堡那个麻脸的面包店老板娘给予他的帮助更有用。那是他逃离因斯布鲁克之后,一天晚上坐在她的店铺的挡雨披檐下面;一路上路况很差,又加风雪兼程,他已经精疲力竭,冻彻骨髓。她透过橱窗的护窗板审视这个蜷缩着坐在外面小石凳上的男人,也许以为他是乞丐,就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圆面包,然后谨慎地栓紧门扇上的铁钩。他并非不知道,这个老板娘是出于戒心而行善,这种戒心有时候也可能让人扔出一块砖头或者一把铁锹,因此她仍然属于那些宽厚的面容。说到底,友善或者恶意也与肉体的欢愉一样微不足道。那些陪伴他或者从他的生命中穿过的人,虽然丝毫没有失去各自的特点,却由于相隔久远而混为无名的一团,如同森林里的树木,远远望去分不清彼此。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与炼金术士里默混在一起了,尽管他对此人的理论深为厌恶;他甚至与故世的让·米耶也混在一起了,后者要是还活着,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身披水牛皮的亨利表弟,穿着皮袍的易卜拉欣,埃里克王子,还有谋杀者洛伦佐,他曾与后者一起在里昂度过了几个难忘的夜晚,这些人不过是同一个真实的事物——人——的不同面目罢了。无论欲望是理性的还是疯狂的,在欲望之中性别特征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重要:女性也可能成为一位同伴;杰拉德有着女孩子般的温柔。一生中,我们与一些人相遇然后分手,他们就像那些永远不会第二次看见的幽灵的面孔,但是他们有着近乎可怕的特性和特征,在我们闭上眼睛进入梦乡之前,他们在黑暗中凸显出来,有时像彗星一样转瞬即逝,有时则在内心的注视之下消失。比精神或感官的规律更为复杂和更不为人知的数学法则,主宰着这些幽灵的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