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院长的病(第2/8页)

“出于习惯”,教士痛苦地重复道。

“对我而言”,戴乌斯博士等院长的情绪平静下来,才用冷峻的语气说下去,“在这一切之中,我看见的主要是人类事务永无休止的混乱。天性善良的人们憎恶暴君,却无人否认国王陛下是尼德兰的合法统治者,他从一位祖先那里得到尼德兰,而这位祖先是佛兰德斯的继承人和偶像。且不论将一个民族像一只橱柜那样作为遗产留给后代是否合理;我们的法律就是如此。那些为了蛊惑人心而自命为叫花子的贵族不过是些雅努斯:对于国王而言,他们原本是附庸,现在却是叛徒;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是英雄和爱国者。另一方面,王公之间的阴谋诡计和城市里的纷争愈演愈烈,致使很多审慎之辈宁愿忍受外国人的盘剥,也不愿承受破产之后的乱局。西班牙人野蛮地迫害所谓的改革者,然而大多数爱国者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些改革者以清苦的习俗自矜,然而他们在佛兰德斯的领袖,布雷德洛德先生却是一个酒色之徒。女总督一心要保住她的地位,答应取消宗教裁判所,但同时又宣布成立另外的司法机构,以便将异端分子送上火刑堆。教会出于仁慈,坚持让那些在最后时刻忏悔的人只被简单地处死,却因此助长了让那些不幸的人发伪誓以及滥用圣事。而在福音派信徒方面,一旦有可能,他们就杀害再浸礼派信徒可怜的残余。列日的教权原本应该支持教廷,却一面公开出售武器给国王的军队,一面私下贩卖给叫花子,从中牟利发财。人人都憎恶为外国人卖命的雇佣军,尤其是这些人因为薪酬菲薄就试图从市民身上得到补偿,然而强盗团伙纵横乡野,趁火打劫,市民们不得不要求长矛刀戟的保护。这些市民十分珍视自己的特权,原则上不满贵族和王权,然而异端分子中的大部分都是在下层民众中招募的,任何市民都憎恨穷人。在人声鼎沸里,在刀光剑影里,不时也在金币清脆的声音里,我们最少听到的,是那些被毒打、被酷刑折磨的人发出的叫喊。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院长先生。”

“在做大弥撒时”,院长忧伤地说,“我(按照惯例)要为女总督和国王陛下的福祉祈祷。为女总督,还说得过去:夫人算得上一位善良的女人,她在劈柴和木墩之间寻求妥协。但是我应该为希律王祈祷吗?应该请求上帝让格兰维尔红衣主教在他的隐居之地安享天年吗?何况他的退隐是假装的,而且他从那里继续烦扰我们?宗教迫使我们尊重合法权威,对此我并无异议。然而权威也是可以下放的,越到下层,它的面孔就变得越来越粗俗鄙陋,几乎看得出我们的罪行留下的奇形怪状的痕迹。难道还要我为瓦隆卫队的灵魂得救而祈祷吗?”

“院长大人总是可以请求上帝让那些统治我们的人明白事理”,医生说。

“我更需要他让我自己明白事理”,院长沉痛地说。

这场关于公共事务的谈话让院长过于激动,泽农于是将话题转向济贫院的必需品和垫款。然而,泽农准备告辞时,院长要他留下,并示意他出于谨慎关上房门:

“我不必建议您多加小心”,院长说。“您看见了,无论地位高低,谁也无法避免遭到怀疑或凌辱。但愿无人知晓我们的谈话。”

“除非对我的影子说话”,戴乌斯博士说。

“您与这个修道院息息相关”,院长提醒道,“要知道在这个城里,甚至在这几堵围墙之内,有不少人乐意控告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是叛逆或者异端。”

这样的谈话后来频频继续。院长看上去对此非常渴望。在泽农看来,这位深受敬重的人跟他自己一样孤独,而且处境更加危险。每次会面,泽农都在院长的脸上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一种难以确定的疾病的迹象,这种疾病在暗中侵蚀他的力量。也许时代的苦难在院长心中激起的焦虑和悲悯,是这种无法解释的体质衰弱的唯一缘由;相反,焦虑和悲悯也有可能是结果,显示出身体为了承受世间的痛苦而受到过度损害,相比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一种健壮的无动于衷。泽农说服院长每天服用一点掺酒的补药;院长为了让他高兴而接受了。

医生也喜欢上了这些彬彬有礼却又几乎完全排除了谎言的交谈。尽管如此,他离开后却隐隐有一种欺诈的感觉。又一次,如同人们在索邦神学院只能讲拉丁文,为了让人理解,他不得不采用一门扭曲自己思想的外国语,尽管他娴熟地掌握这门语言的音调和措辞;这次,他要说的是一种恭敬的基督徒的语言,即便说不上虔诚,要谈论的话题是正大光明的,然而因时局而变得警觉。又一次,更多出于敬重而非审慎,他考虑到院长的看法,接受从某些前提出发,而在他自己内心深处,他是不会以这些前提为基础建立起任何东西的;他将自己的忧虑搁置一旁,迫使自己只展示出思想的唯一一种面目,而且总是同一种面目,那就是反射出他的朋友的那一面。这种虚假是一切人际关系中所固有的,并且已经成为他的第二天性,然而,它存在于两个无私的人的自由交流之中,仍然令他感到不安。他们在院长的修室里长时间讨论的话题,在戴乌斯博士独处时的沉思中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如果院长得知这一点,一定会非常吃惊。并非因为泽农对尼德兰的苦难漠然置之,而是他经历了太多血雨腥风,面对人类疯狂的这些新的表现,他不再像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那样深感痛切。

至于他真正的危险,在他看来,眼下外界的混乱让它们变小了,而不是增大了。没有人会想到籍籍无名的塞巴斯蒂安·戴乌斯。信奉魔法的人们为了自己的技艺而发誓处于地下状态,而他得以隐名埋姓则由于势所必然;实际上他隐身不见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宵禁时分,他照例巡视一遍门户之后,回到自己的阁楼上。按照规定,济贫院在敲晚祷钟时关门。只有一次,在一场瘟疫期间,圣约翰医院人满为患,泽农决定在楼下的大厅里铺上草席,让发烧的病人留医。负责清洗地板的吕克修士带着他的抹布和木桶刚刚离开。突然,泽农听见有人将一把沙砾扔在他的窗玻璃上,这种摩擦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晚上敲钟后他去找科拉斯·吉尔的时光。他穿衣下楼。

原来是羊毛街上的铁匠的儿子。这个约斯·卡塞尔向他解释说,他有一个住在圣皮埃尔的表兄,牵了一匹马来叔叔家钉马蹄,结果因马尥蹶子而折了腿;他的情况很不好,躺在铁匠铺后面的一间堆房里。泽农带上需要的物品,就跟着约斯上街了。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碰上夜间巡查的哨兵,约斯解释说,他的父亲不小心被铁锤砸伤了两根手指,他请外科医生去为父亲看病,哨兵没有多问就放行了。约斯的谎话让医生多了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