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第3/7页)

从纯粹观念重新回到人类行为的曲折道路上,畏惧更甚于骄傲,成为卑劣行径的第一推动力。泽农鼓吹自由运用感官,他毫无蔑视地谈论肉体的愉悦,这种胆大妄为激起众人的恼怒,在这一领域,人们受到很多迷信观念的约束,更受到虚伪的约束。冒险进入这一领域的人,无论他是否比那些激烈的毁谤者更清苦,有时甚至更贞洁,都无关紧要:人们一致认为,世界上的任何火焰和酷刑都不足以惩罚如此恶劣的放荡行为,尤其是精神的大胆似乎加重了单纯的肉体大胆。在智者看来,任何国度都是故国,任何宗教都以各自的方式成为具有价值的信仰,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同样令这群思想的囚徒气急败坏;这位背教的哲学家不放弃他的任何一种真正的信仰,如果说对于所有这些人而言他都是一头替罪羊,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私下,有时甚至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况下,有一天,都曾经希望过走出他至死都被封闭在其中的圆圈。起来反抗君主的叛逆者,在循规蹈矩的人们中间同样激起某种怀有妒意的愤怒:他的“不”触怒了他们无休无止的“是”。然而,在这些想法与众不同的妖魔中,最难对付的是那些具有一定操守的人:人们不能完全蔑视他们的时候,他们更加令人生畏。

论玄奥哲学:某些法官坚持认为泽农从前或近期热衷于巫术活动,身陷囹圄的人为了节省体力,本来已经几乎不动脑子了,但是法官的态度促使他去思考这个惹恼他们的问题,也是他一生中作为副业加以关注的问题。尤其在这一领域,博学之士与普通人的看法大相径庭。众人以为魔法师法力无边,对他既敬且畏:他们仍然出于嫉妒而竖起耳朵。在泽农的住处,人们找到的不过是阿格里帕·德·内特希姆的著作,这让他们相当失望,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和主教也有这本书,还有晚近出版的吉恩-巴蒂斯塔·德拉·波尔塔的著作,主教大人案头也有一册。由于人们在这些问题上不肯放松,主教为了公正起见,坚持亲自审讯被告。愚人们认为巫术是超自然的科学,相反,这一体系令主教忧心忡忡,因为它否认神迹。泽农在这一点上差不多是真诚的。所谓的魔法世界由吸引力和排斥力构成,这些力量服从于尚未破解的规律,但并非不能为人的理解力所认识。在人们认识的物质中,似乎只有磁石和琥珀部分透露了没有任何人探究过的这些秘密,但有一天它们可能会令一切豁然开朗。魔法,以及它派生出来的炼金术,其重要价值在于假定物质的同一性,以至于某些炼金术士认为可以将物质视为光和闪电。人们就这样走上了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然而一切配得上信徒这个名号的人都承认,这条道路充满危险。泽农曾经十分感兴趣的机械科学与这些探寻之间也有相通之处,因为它们努力将对事物的认识转化为对事物,进而间接地对人的作用力。在一定意义上,一切都是法术:关于植物和金属的科学是法术,它让医生得以对疾病和病人产生影响;疾病本身也是法术,它像着魔一样强加于人体,人体有时甚至不愿意被治愈;尖锐或低沉的声音也是法术,它们让心灵骚动不安,或者相反趋于平静;那些几乎总是比事物还要强大的词语,它们具有的狂暴力量更是法术,用这种法术解释《形成之书》里的论断,而不必提及《约翰福音》。环绕在君王身边以及从教堂的仪式中散发出来的威仪也是法术,黑色的断头台和行刑时阴森森的鼓点也是法术,它们让围观者比受刑者更感到迷惑和恐惧。最后,爱与恨也是法术,它将一个人的形象深深印在我们的脑海里,让我们任自己梦牵魂萦。

主教大人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一个按照这样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宇宙,没有给上帝的个人意志留下位置。泽农表示同意,他并非不明白自己所冒的风险。随后,关于什么是上帝的个人意志,它通过哪些中介起作用,以及它对于神迹的发生是否必要,大家交换了一些看法。比方说,主教认为《物质世界论》的作者对圣方济各的伤痕的解释中,没有任何令人不快之处,在泽农看来,这些伤痕是强大的爱所产生的极致效果,这种爱会在任何地方将爱着的人塑造成与被爱者相似的形象。招致哲学家获罪的不慎之举在于,他认为这一解释是排他的,而不是包容的。泽农否认他这样说过。出于某种辩证论者的礼貌,不过是站在对立面,主教大人随即巧妙地提醒泽农,虔诚的尼古拉·德·库萨红衣主教过去并不赞成围绕显示神迹的雕塑和流血的圣体饼表现的热情;这位令人尊敬的学者(他也推测宇宙是无限的)似乎预先接受了蓬波纳齐的理论,对后者而言,神迹完全是想象力的效果,跟帕拉塞尔苏斯和泽农希望巫术的幻象产生的效果一样。但是,虽说虔诚的红衣主教从前尽量容忍胡斯派信徒的谬误,如今他也许会对如此大胆的观点保持缄默,因为丝毫不想显得要给异端分子和渎神的人提供保证,这些人比起他那个时代为数更多了。

泽农只能表示同意:如今的风气肯定比从前任何时候更不利于言论自由。他用辩证论者的礼貌回敬主教,补充道,认为幻象完全出自想象并不意味着它是“想象的”这个词汇通常的意思:存在于我们身上的神灵与魔鬼都是十分真实的。主教听见这两个复数名词中的第一个,皱了一下眉头,然而他是文人,懂得对阅读希腊和拉丁作者的人应当网开一面。医生已经接着说下去了,他描述自己一直以来密切观察病人产生的幻觉:最真实的人也会在幻觉里出现,有时还会有真正的天界和真实的地狱。回到法术的话题以及其他类似的理论,需要与之抗争的远远不只是迷信,而是愚钝的怀疑主义,它卤莽地否认不可见和不可解释的事物。在这一点上,主教毫无保留地表示与泽农意见一致。最后,他们谈到了哥白尼的幻想:在被告看来,这个完全假设的领域并无神学上的危险。人们至多可以将他的理论斥为假说,因为他将一种与《圣经》相悖的模糊不清的理论当作最合理的解释。尽管主教并未将哥白尼与路德和加尔文相提并论,后两人宣布了一个对约书亚的故事加以嘲笑的体系,但他认为,对于虔诚的基督徒而言,哥白尼的体系不如托勒密的体系易于接受。在这个问题上,他还以倾斜线为基础,提出了一个相当正确的数学上的异议。泽农承认很多问题尚有待证实。

回到他的住处,也就是说监狱,泽农很清楚这场牢狱之灾的结局将是难逃一劫,他对琐细的论辩感到厌倦,设法让自己尽量减少思考。最好用一些机械的活动来占据脑子,以免自己陷入恐惧和愤怒:现在是他自己成了需要支撑和不要感到绝望的病人。他的语言知识派上了用场:他掌握学校里讲授的那三四种书面语言,一生的经历又让他差不多熟悉了五六种不同俗语。他常常感到遗憾,自己将这些不再使用的词语像包袱一样背负在身上:知道十几种用来指称真理或正义概念的声音或符号,未免有一点滑稽。这堆乱麻成了一种消遣的方式:他列出清单,划分群组,比较字母表和语法规则。他想设计一种有逻辑的语言,跟音乐记谱法一样清晰明了,能够有序地表达一切可能存在的事实,这个游戏让他玩了好几天。他自己发明密码语言,好像他要向某人传达秘密消息。数学也很有用:他推算监狱的屋顶上星辰偏斜的位置;他重新仔细计算那株植物每天吸收和蒸发的水量,而它想必早已在配药室里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