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第4/7页)

他又想了很久飞行器和潜水器,还有如何用模仿人的记忆的机械来记录声音,他曾经跟里默一起画过装置图,后来自己有时也在练习簿上勾画。然而,给人的四肢加上这些人为延展的部分,也让他产生怀疑:只要潜水者在水下仅仅依靠自己的手段就会窒息,那么钻进一个铁质或者皮革的罩子里进人大洋深处又有何用?只要人体仍然是像石头一样坠落的沉重的一团,那么借助脚踏板和机器上天又有何用?尤其是,这个世界已经过多地充斥着人的谎言,即便找到办法来记录人的声音又有何用?他在莱昂烂熟于心的炼金术图表上的片段突然从遗忘中跳出来。他时而仔细考察自己的记忆,时而考察自己的判断,迫使自己一点点重新回忆起几次外科手术的步骤:比方说他曾经两次尝试过输血。第一次试验出乎意料地成功了,然而第二次却导致了突然死亡,死的不是献血者,而是受血者,似乎从不同的人身上流出的两种红色液体之间,确乎存在着不为我们所知的爱和恨。也许可以用同样的融合和排斥来解释不同夫妻的不育或多育。后一个词语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被巡逻队带走的伊德莱特。他精心筑就的防线被突破了:一天晚上,他坐在桌前,茫然地看着蜡烛的火苗,他突然想起被扔进火刑堆的那些年轻修士,恐惧、怜悯、焦灼,以及由一种愤怒变成的仇恨,让他泪流满面却又为此感到羞愧。他不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人,为什么事如此痛哭。牢狱让他变得虚弱了。

在病人床头,他时常有机会听到讲述梦境。他也做过自己的梦。人们几乎总是仅仅满足于从这些幻影中获取一些往往真实的预兆,因为它们透露了做梦者的秘密,然而泽农心里想,头脑得到释放之后的这些游戏,尤其能够告诉我们的是心灵感知事物的方式。他列数梦中看见的物质的特性:轻,不可触知,不连贯,完全摆脱了时间的束缚,人的外形不稳定,以至于每个人在其中都是好几个人,而好几个人又会变成一个人,对模糊记忆近乎柏拉图式的感觉,对一种必需几乎无法忍耐的感受。这些幽灵般的类别与秘术术士们声称他们所了解的死后的存在十分相似,仿佛对于灵魂来说,死亡的世界会继续夜晚的世界。尽管如此,生活本身在一个行将与之告别的人眼里,也获得了梦境的奇异的不稳定性和古怪的秩序。他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就像从他受审的书记室大厅到重重上锁的囚室,就像从他的囚室到白雪覆盖的院子。他看见自己在一个窄小的塔楼门口,那是瑞典国王陛下在瓦斯泰纳给他安排的住处。埃里克王子前一天在森林里追赶过一头高大的驼鹿,此刻它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就像那些耐心等待救援的动物。做梦的人感觉到他有责任藏匿和拯救这头野兽,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它跨过这个人类居所的门槛。驼鹿的黑色皮毛闪亮而潮湿,好像它是涉水而来。还有一次,泽农坐在一只小船上,通过一条江水的入海口。那天天气晴朗,有风,成百上千条鱼在艏柱旁游弋,时而被水流卷走,时而抢在水流前面,从淡水游向咸涩的水,这场迁移和出发充满欢欣。但是做梦也变得无用了。事物自动染上了只有在梦境中才会有的色彩,使人想起炼金术术语里纯粹的绿色、紫红色和白色:有一天,一只橙色的苹果光彩夺目地摆放在他的桌子上,像一只金球般久久地闪闪发光;它的气味和滋味也传递着讯息。好几次,他以为听见了一种庄严的音乐,像管风琴的声音,如果管风琴的声音可以无声地传播的话;是精神而不是听觉在接收这些声音。他的手指掠过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砖头略微粗糙的表面,他感到自己在探索大千世界。一天早上,他跟看守吉尔·隆博一起在院子里转圈时,他看见高低不平的石板地上有一层透明的冰,一股水在冰下流动,跳跃。这股细细的水流寻找并找到了自己的流向。

至少有一次,他做了一个白日梦。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俊美而忧伤,出现在房间里。他一身黑衣,像是来自我们在梦里寻访过的那种魔幻城堡,倘若不是他突然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既没有看见他进门,也没有看见他走动,泽农简直要以为他是真实的了。这个孩子跟他长得很像,然而却不是在羊毛街长大的那个孩子。泽农在自己的过去里搜寻,但是他的过去里只有很少几个女人。他十分小心地对待卡希尔达·佩雷兹,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怀着他的骨血回到西班牙。布德城墙下的女俘,在他占有她之后不久就死去了,而他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起她。其余的女人几乎都是些荡妇,是旅途中的偶然让他碰上了她们:这些皮肉之欢令他觉得索然无味。然而弗罗索夫人与众不同:她深爱他,甚至希望给他提供一个长久的栖息之地;她想要一个他的孩子;他永远无法知道这个超越肉体欲望的心愿是否实现了。那一股精液有可能穿越黑夜,最终成为这个生灵,并通过这个既是他又不是他的生命延续,也许还会繁衍他的本质?他感到无比疲累,以及不由自主的一丝骄傲。如果真是这样,他与之息息相关,正如他在其他地方已经通过自己的著作和行为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只有直至时间的尽头,他才能走出迷宫。希格·乌勒夫斯达特的孩子,白夜的孩子,可能中的可能,用他惊奇然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这个筋疲力尽的男人,似乎有问题想问他,那是泽农根本答不上来的一些问题。很难说究竟他们中哪一个注视另一个人的目光里含着更多怜悯。幻影突然消失了,如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也许只是想象中的孩子不见了。泽农迫使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也许这不过是囚徒的幻觉而已。

夜间看守是一个叫赫尔曼·摩尔的人,个子高大粗壮,寡言少语,在走廊尽头保持警觉地打盹,他唯一的嗜好似乎就是给门闩上油,擦亮。但吉尔·隆博是个快活的滑头。他当过流动商贩,打过仗,因而见多识广;他喋喋不休的唠叨让泽农得知城里在议论和发生的事情。跟所有身份尊贵或者贵族出生的囚犯一样,泽农每天有六十个苏的拨款,这笔钱正是由这位狱卒掌管。他给泽农弄来很多饭菜,很清楚犯人几乎不会碰,这些肉酱和腌肉最后都会到隆博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孩子的饭桌上。哲学家已经看到了一些监狱里的地狱景象,丰盛的食物和隆博老婆替他认真浆洗的衣物并不会令他感到惬意,但是在他与这个乐天的家伙之间却建立起了某种情谊,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送来食物,陪他散步,为他剃须和倒便盆时,这种情形时有发生。就神学和司法文体而言,这个家伙的思考倒不啻为一剂轻松的解毒药:看看世界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吉尔不敢肯定是否果真有仁慈的上帝。伊德莱特的不幸遭遇让他掉了一滴眼泪:没办法让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活下去,真是可惜。他觉得天使们的冒险很可笑,同时宣称人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寻开心,各有所好,旁人不便多嘴。说到他,他喜欢妓女,这种乐子没那么危险,可是昂贵,有时还会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至于时局,他才不在乎呢。泽农跟他玩牌;吉尔总是赢。医生还给隆博一家看病。三王来朝节时,格利特给泽农送来一大块糕饼,被这个无赖一眼看中,据为己有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再说,他这样做倒也不错,不管怎样囚犯可吃的东西已经太多。泽农永远不知道格利特向他表达过这份腼腆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