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司铎探监(第3/4页)

“你不认为我们全都如此吗?”议事司铎说。“我的一生是平静的,我敢说,也是清白的。但是我活了八十岁,也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束缚。”

“平静,是的”,哲学家说,“清白,不是。”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用上了一种几乎是争吵的语气,使这场谈话渐渐变得如同当年师徒二人之间的辩论。议事司铎决定忍受一切,暗自祈望能想出一些有说服力的词语。

“我又犯错误了”,泽农终于用平静一些的声音说。“但是,请不要吃惊,父亲,您的好意看上去像一个陷阱。我见过几次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虔敬之人。”

“主教对你的爱不会比勒·科克对你的恨更多”,议事司铎忍住泪水说。“只有我……但是,你是他们之间较量的一颗棋子,除此之外”,他的声音平静了一点,继续说,“主教大人也并非没有常人的虚荣,如果能够将一个不信神的人拉回上帝身边,让他说服同类,主教也会引以为荣。对教会而言,明天的仪式所取得的胜利,比你的死更有意义。”

“主教应该知道,倘若由我来捍卫基督教的真理,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就是你不明白的地方”,老人又接着说下去。“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一个人收回前言的理由,但是他写的东西会留下来。有人认为你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居留形迹可疑,然而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指出,这是一位基督徒谦卑的苦行,你对过去的荒唐生活感到后悔,故而改名换姓,默默地一心行善。上帝原谅我吧”,他勉强微笑一下补充道,“我没有以圣阿历克西为例,他装扮成穷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宫殿里生活。”

“圣阿历克西每时每刻都冒着被他虔诚的妻子认出来的风险”,哲学家开玩笑地说。“我的心灵还没有坚强到这个地步。”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皱了皱眉头,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再次令他感到不快。泽农在这张衰老的面孔上看到一种痛苦的表情,不禁心生怜悯。他轻声接着说:

“看样子我难逃一死,我只剩下几个钟头以最安详的方式度过……假如我做得到的话”,他友善地点点头接着说,议事司铎觉得他简直疯了,然而他是在跟站在因斯布鲁克街头朗读佩特罗尼乌斯的那个人说话。“但是您让我跃跃欲试,父亲:我看见自己满怀真诚地向读者们解释,那个乡下人傻笑说在他的小麦地里有耶稣基督的无限性,他是一个很好的笑料,而那个爱开玩笑的人肯定是个糟糕的炼金术士,还有教会的仪式和圣事跟我的特效药一样有效,有时甚至更有功效。我不会对你说我信”,他止住议事司铎表示高兴的动作,接着说,“我要说的是,对我而言,简单的不已不再是一个回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准备说出一个简单的是。将不可接近的万物本源禁闭在一个按照人的模样打制出来的人身上,在我看来仍是一种亵渎,然而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无以名之的神存在于这个明天即将灰飞烟灭的肉体之内。我是否可以说就是这个神迫使我对您说不?然而,精神的任何看法都建立在任意的基础上:为什么这些不是呢?任何强加于普通民众的教理都为人类的愚昧提供了保证:万一明天苏格拉底取代穆罕默德或基督,情况也是一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为何要放弃肉体得救和皆大欢喜呢?我觉得自己翻来覆去考虑这些问题已经有几百年了……”

“让我来引导你吧”,议事司铎几乎带着柔情说。“明天你的收回前言里有多少虚伪的成分,唯有上帝是法官。你不是自己的法官:你以为是谎言的东西,也许是你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形下宣示的真正的信仰。真理有秘密的办法可以潜入一颗对它不再设防的心灵。”

“不如说是伪善吧”,哲学家平静地说。“不,尊敬的父亲,我为了生存有时也撒过谎,但是我越来越丧失撒谎的能力了。在你们和我们之间,一边是希罗尼姆斯·凡·帕尔梅特的想法,是主教和您本人的想法,另一边是我的想法,不时有些相似之处,往往也会有折衷,但是永远不会有恒定的关系。这些想法如同以一个共同的平面——人的理解力——为起点画出的弧线,它们马上分开,随后交会,然后又重新分离,有时它们在各自的轨迹上相交,或者相反在一部分轨迹上重合,但是没有人知道它们会不会在我们视野之外的某一点上再次交会。声称它们是平行线是不准确的。”

“你说我们”,议事司铎似乎带着惊惧低声说。“然而你只是一个人。”

“的确”,哲学家说。“幸好我没有一份名单可以提供给某人。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自己唯一的老师和唯一的信徒。每一次经验都是从零开始。”

“已故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尽管性格过于随和,却是一个好基督徒,不愧为修士的典范,他不会知道你选择生活在什么样的反叛的深渊里”,议事司铎几乎带着怨恨说。“你一定对他说了很多谎言,而且经常说。”

“您弄错了”,囚犯说,他对这个想救他一命的人投以几乎含有敌意的目光。“我们在矛盾之外相会。”

他站起来,仿佛要告辞的是他。老人的悲伤变成了怒火。

“你的固执是一种渎神的信仰,你以为自己是它的殉教者”,他气愤地说。“你似乎想迫使主教洗手……”

“这个词不恰当”,哲学家指出。

老人俯下身想拾起两支充当拐杖的手杖,他将椅子弄出了声响。泽农弯下腰,将手杖递给他。议事司铎费力地站起来。脚步声和座椅的声音惊动了在走廊里保持戒备的狱卒赫尔曼·摩尔,他以为谈话结束了,已经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然而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提高嗓门,对他喊道再等片刻。半开的门又关上了。

“我有辱使命”,老教士说,他突然变得谦卑了。“你的执着令我害怕,因为它证明你对自己的灵魂毫不在乎。无论你是否知道,仅仅是虚假的羞耻心就让你宁死也不愿在收回前言之前接受公开谴责……”

“还有点亮的蜡烛,用拉丁语回答主教大人的拉丁语演说”,囚犯讥讽道。“我承认,那一刻钟会很难度过……”

“死亡也是”,老人悲伤地说。

“坦白地说,在一定程度的疯狂,或者相反,一定程度的智慧看来,被烧死的是我还是随便什么人都无关紧要”,囚犯说,“这场火刑是发生在明天还是两百年后,也无关紧要。我不敢自诩面对酷刑机器时还能保持如此高贵的感情: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内心是否真正有哲学家们描述的这种高傲而不屈的灵魂。然而,也许人们过于看重一个临死的人表现出的坚定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