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套娃(第3/8页)

接下来那段日子叫玛塞拉无法忘怀。虽说每天晚上都睡在艾克斯莱班的旅馆里,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和夏黛一起度过的,或在尚贝里,或到萨沃亚远足。萨沃亚是法国最美的地方之一。他们一同游览阿讷西湖,到过沙尔梅特、贝利诃、科隆日,科隆日有一座古堡,还到过沙莫尼山谷和默热沃。在一张地图上标注了他们巡游过的城市与村庄之后,夏黛断言:

“一个人要想深入了解自己的故乡,没有什么比跟一位异国人谈恋爱更好的办法了。”她还经常加上这类评语:“咱们还没在埃维安做过爱呢。”

在夏黛的朋友圈里,玛塞拉的地位被众人承认,也受人尊重。他常对自己说:“我真走运。”只有一件烦心事会时不时让他突然担忧起来:他的钱包还能坚持多久?夏黛实际上没有付钱的习惯(一些有钱的女人就是有这个特点,这也时常伤害男性的自尊)。在每日午后令人艳羡的兴奋和每个夜晚急迫的睡梦之间,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玛塞拉忧虑。况且,旅馆住宿和酒店用餐,合起来的总数叫他担惊受怕,但每次分开付账时,他又感到自豪不已。

当然,夏黛贡献给生态组织的几个小时,他们不是在一起度过的;但事后,那姑娘总会开诚布公地给他复述针对她父亲工厂的每一项抵制活动。有一次,她讲到工会的激进分子正在散发恐吓信。

“恐吓谁?”玛塞拉问。

“当然是我啊。也寄给了可怜的邦雅曼叔叔,我就这么称呼朗格勒里。”

虽然恐吓信和累计起来的花销都足以令人忧惧,但这段时期还是非常惬意的。人生路途凯旋行进,让玛塞拉多少有些惶惑了。

“你肯定明白,我不大能接受这种状况。”

“我不明白。”

“当然啦,是出于迷信。我比艺术家还要迷信,而且觉得我的幸运星也可能会带来噩运。那时候我很幸运,真走运,”他念叨着,好像忘掉了他的迷信法则,“或者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夸大其词?这样一个女人,容貌像家产一样傲人,竟爱上了我,随时准备向我证明她用情有多深,还向每个愿意倾听的人讲一讲我们的结婚计划……我只害怕一件事,自然就是担心婚礼不能及时举行。我的意思是,在我把法郎花光以前。其实纯粹是命运巧合把这位在哪一点上都堪称完美的女人送到了我眼前。如果有人提醒我,仅是夏黛那辆德拉哈耶跑车的汽油费就花了我那么多钱,我肯定要背过气去。”

也不是全无慰藉。那姑娘把跑车借给他,好让他晚上返回旅馆。不论多晚,只要能驾着十二汽缸的德拉哈耶一路飞驰,他就不焦急,因为他自视为“命运的宠儿”,想要凝神敛气地享受此刻的优待。

一旦回过神来,他就意识到眼下的欢愉时刻只能将他引向两个决定命运的方向:胜利或溃败;换言之,要么走向婚姻,要么因资金匮乏被迫撤退:且不论哪个先到来。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改变了这一切。

某个下午,他们在圣阿尔班(或是另一个名字很相近的小镇)的一家旅馆里度过。日落时分,他们倚在窗口,想在离去之前再看一眼湖上的风景。

“这里不像艾克斯莱班或者阿讷西的湖那么开阔,但我更喜欢这儿,”夏黛说,“也许是它还保留着原初的野性吧。”

玛塞拉点了点头,虽然在这些事上他没什么想法。“应该说这里很美,”他自语道,“不过我觉得不像别的湖那样令人快慰。”一道陡峭的山岩围在湖岸旁侧,黄昏很快将湖水隐没在黑暗中。

“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把什么都忘了。还没告诉你呢,这一局我们要赢了。”

玛塞拉问道:

“什么赢了?”

夏黛解释说,他们不光要从布尔歇湖的不同区域提取新的水样,而且明天生态组织提名的一位动物学家和一位植物学家,要和卡扎利斯先生一起下潜到湖底,采集动植物标本。夏黛叹道:

“不好的地方是,我父亲太有钱了。”

“这有什么不好?”

“为了钱,许多人可以放弃信仰,”那姑娘坚定地说,谈到生态的时候,她总会换上这副凝重的口气,“就算是我们的动物学家和植物学家这么正直的人……”

“你父亲可能会收买他们?”

“为什么不会?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得自己下水,或者让邦雅曼去。父亲反对我下水。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他坚持他和我不该在同一时间冒同样的危险。假如我们两人都死了,工厂就会落到别人手里,这一点他绝对不愿接受。”

“而且他也不愿意让邦雅曼去,他恨透这个人了,对吧?”

“反对邦雅曼下水的人是我。邦雅曼岁数太大。小小几粒盐,就能让他高血压。要是在湖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必须很快升上来,那可怜的老头子就得炸开。”

玛塞拉心里确信她不可能允许他下水,于是自荐说他可以。而他未婚妻的反应是感激万分。

“我不想勉强你,”他说,“可能你信不过我。”

“我怎么会信不过!”

“即便所有人都能被开价收买……”

“这点我很肯定,但我知道有些人是例外,而且我爱你啊。”

他感到心满意足,夏黛信任他。不管怎么说,她拥抱、亲吻他的时候,比往常更加亲热。他们还点了一瓶香槟。

“为你的勇气。”姑娘祝酒道。

“为我们的爱情。”

“为我们的爱和生态。”

那一晚,她如此纵容他,以致在尚贝里与夏黛道别,返回艾克斯莱班时,他还沉浸在狂喜中,忘了第二天那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就在回到旅馆、走进房间的那一刻,那份狂喜消失了。或者说,恐惧正等候着他。

整个晚上,逃跑的冲动一阵阵袭来。快到凌晨三点时,爆发出的那股念头较之前的更能左右他的行动;他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收拾行李。说也奇怪:拾掇着行李,焦虑也就不见了。叫他不能完全平静的,反倒是知道自己终将得救的激动。两只行李箱已经提在手里了,他却问自己:“我愿意放弃和夏黛·卡扎利斯的婚约吗?”不,他不愿意。接着他自我论辩道,下潜到湖底,刚好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的忠诚、勇敢,这将赐予他选定婚期的权威,避免陷入资金匮乏的险境,眼见自己被逼无奈,在难堪中一败涂地。

他寻思道:“与富有的女人相处,假如男人轻率潦草,女人就会占据男人的地位。证明一下男子汉的勇气,兴许能把事情纠正过来。”

在这个无眠之夜,恐惧多次重现,他也多次将它压制下去。天将破晓时,他忽然想到既然卡扎利斯先生、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都准备潜水,那么风险也不会太大。借着这个宽慰人心的念头,他试图小睡一会儿。可醒来时,他又自语道:“可是夏黛不愿朗格勒里下去,卡扎利斯也不愿让他女儿下去,她可是比一匹马驹还壮啊。”不过,这种想法并不能证明在内心深处他不爱夏黛。它所能证明的,无非是我们全都了解的一点:恐惧叫人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