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下

我的肝炎终于治愈,医生建议我离城休养几天,到山区、海边或乡下,任何一处能让我静养,呼吸点新鲜空气的地方。我打电话通知庞斯夫人,告诉她五月二十日合同才能办妥。汤普森却对我说:

“不过,马特利,你干吗要答应她在那个特定的日期回来呢?这份合同可以交给我……”

“你还不清楚?这位庞斯太太……”

“她就是那群非君莫属的名媛老太太里的一位吧?”

汤普森一马特利公证处的客户当中,有几位老妇人只信任我一个人。

“我会在二十号回来的。这期间,我再看看休养的情况怎么样。”

“要是你不怕孤独,可以到霁涟湖我的别墅去。那地方很美。你绝不会挨饿,因为别墅管家弗雷德里希太太在烹饪方面是把好手。真遗憾,我不能陪你去。”

“南方的一座湖!”我惊叹道,“肯定妙极了!但是,对不起啊,我得问个疯狂的问题:那儿能钓鱼吗?”

“湖里有几种鲑鱼、鳟鱼,还有银汉鱼呢……”

这天傍晚时分,日落稍早之前,我到达了霁涟湖。我感到疲惫,略有些虚弱,周身寒冷。安第斯山、湖水、树林,加上极繁茂的绿色植被,将我引入一种愉悦的冥想状态;不过,尽管已经套上了所有的衣物,寒凉的空气依旧让人颤抖,因此我匆匆敲响了一间屋舍的门(目力所及只有这一栋)。屋舍由圆木构筑,看上去宛如浸入湖水一般。一位女士开门探身出来,她的头发从中间梳开,胸脯鼓胀。她口气温和地问道:

“阿尔多·马特利公证人,对吗?我正等您呢。”

我们走入一间宽敞的居室,房间壁炉里生着火。我忙不迭地朝炉火走去,伸出手掌。我情愿就这样继续端详着木材燃烧,可那位女士对我说:

“要帮您把行李搬到房间去吗?”

我说无需烦劳她,而后提起行李,跟随她走进里间。当看到我的卧室中,有一方美洲狮皮缝制的厚毯铺在床侧,还有一张写字台,一扇朝向湖面的窗,我便对自己说:“我就要好起来了。”我俯向窗前,瞥一眼外面的景致,仿佛又感到些许凉意,于是折回客厅。稍后,那位太太为我准备了精美的一餐,使我神采焕然。我还记得当时的对谈。我对她说:

“从我房间的窗子望出去,湖对岸,挺远的地方,还有一间木屋,跟这栋房子很像,不过有两层。那儿住着人,至少我看见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什么人住在那儿?”

“鲑鱼博士,”她回答,“一位医生。”

“绝妙的消息!身边有个大夫,总是叫人舒心的事。一位乡村医生那就更好,因为他们不会安排你去做X光和各种化验,但是真能给人治病。”

“这位先生名气大得很,”说到此处,那位太太顿了顿,“但要说实践,这位大夫可不给人看病。”

“这周围也没什么住户。”

“不是这个问题。对这位医生来说,人,他不在乎,他只在乎鲑鱼。”

我连忙应道:

“我也这么想。这里可以钓鱼吗?”

“当然可以,我们还有一艘摩托艇。”

不久,我上床就寝,因为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是否有足够的毯子。我想应该够用,不必麻烦那位太太给我多添几条被子。我等待着身体缓缓热起来。确实暖和一些了,但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强烈。我心里盘算着,稍稍缺点暖意,该不会叫我着凉感冒吧?我还问自己:“久病初愈之后,跑到远离文明的地方,会不会是个严重的错误?像这种地方,是给年轻人预备的,要有铁一样的体魄才行。”当然,弗雷德里希太太绝算不上年轻,可是对新来者是一回事,对于久居于此的居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死于霁涟湖,多么致命的错误啊。”

愁思让我全无睡意;说句实话,我还在琢磨究竟是由于思绪纷繁所以我才醒着,还是因为寒冷故此我才不能停止思考——略有寒意,这倒不假,但终究还是冷——这叫我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醒来时,身上还没暖和起来:依旧觉得疲惫,但奇异的是,我并没感到不适。为了不得病,我一整天都蜷在壁炉旁。

晚上,躺在床上,我对自己说:“坦白承认吧,这个绝妙的地方不是给我预备的。好容易熬过了肝炎带来的无休止的孤独,走了那么长的路,到这里还要孤身独处。也没个投缘的人可以交谈,我真是太过关注自己了,总是想着搜寻预警的症候,估计自己要得病了,最后也就得了病。我肯定属于那类人:假如不是身边被众人包围着,就会衰朽、死去。”

我还想到,为了晚上可以睡好,白天我应该让自己劳累一些。如果我沿着湖边那条路散步,可以把鳟鱼博士的房子当成目的地。刚开始,那儿肯定是个无法抵达的目标,不过一旦恢复了体力,我就可以走到那么远。走在路上,右侧是湖水铺陈开来的美景,左手边是树林,这本身就是坚持散步的动力。

从第二天清晨开始,我信念笃定地开始了每日的散步计划。四下里,除了看见两三个原住民捧出南瓜或斗篷来交换烟叶、马黛茶和糖,还有几个穿着罩衫的孩子急匆匆地往学校走,我就再没遇上过别的什么人;直到午后,我才留意到一个女人出现在医生家门前的码头前,坐在探向湖水的台阶上。等走近些,我发现那女人的头发是红色的;她穿着宽松的白色运动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很美。

我没费多大气力,便走到了医生的木屋前。那姑娘原本看上去正对着湖水沉思,突然间她却站起身来,疾步跨上台阶。我不敢喊一声把她留住,只能注视她走进房子,消失了。为什么她走得这样急?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瞥见我了。但无论如何,她没朝我这个方向望过一眼,一刻也没有。

为了摆脱疑虑,特别是为了能见一见那个女人,我本想敲门。但我旋即缓过神来:如果她有任何原因不愿见我,那么贸然在她面前介绍自己,将是个错误。没人喜欢勉强。我最好还是走吧;倘若碰上点好运,说不定我还能激起她的好奇心。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那个陌生女子。我对自己说,我的行为就像个蠢笨的小男孩,兴许是肝炎把我带回了少年时代,或者更有可能,给我带来了第二次童年。我为什么如此心旌摇荡?就像遇到一位女神似的!“据我所知,”我自语道,“这地区唯一特别的东西是蛇颈龙化石。”

所幸我努力把自己稳住了。假如我记得不错,那天夜色降临时我在翻看旧杂志,品尝了一顿令人欣悦的晚餐,不久我就睡着了。但我不能否认,次日清晨醒来后,我第一个冲动就是跑到窗前,眺望医生的木屋。手边没有望远镜叫我十分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