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3/8页)

亨利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父母酒后混战,在诅咒和尖叫声中,他的父母从屋内吵到了屋外。维尔玛拿出了一把点二二口径的来复枪,威胁要把丈夫给毙了。就在她拉下扳机的那一刻,一个赶来劝架的人喊着冲了过来:“不,夫人,住手!”。

子弹射进了这个人的胳膊。

维尔玛·科温顿被关进了贝德福山监狱,那是一所警备森严的女子监狱。她在牢里待了两年。周末,亨利跟着爸爸去监狱看望她。隔着玻璃窗,他和她说话。

她会问:“你想妈妈吗?”

亨利会回答:“想的,妈妈。”

那几年,他瘦得皮包骨头,得吃一种奶油糖般的营养补充剂来增加体重。周日他会去家附近的一个浸礼会教堂,因为那个教堂的牧师在礼拜结束后带孩子们回家吃冰激凌。亨利很喜欢。他就是这样开始接触基督教的。牧师给他们讲耶稣和天父的故事。亨利看到过耶稣像,但上帝的模样却需要自己想象。在他的想象中,他觉得上帝像一块巨大的乌云。乌云有眼睛,但不是人类的那种眼睛。云上还顶着一个皇冠。

夜晚,亨利向云祈祷,让老鼠离他远远的。

关于上帝的文档

“大先生”领着我走进他的小书房。悼词这个开场白,显得太沉重,太尴尬,就好像医生和病人刚见面,病人就得脱掉自己的衣服让医生检查。你总不见得一见面就说:“让我们谈谈你死了之后我该说些什么吧?”

我开始闲扯。谈谈天气,再谈谈过去的老邻居。我们在屋里转了一圈,简单参观了一下。书架上塞满了书和文件夹。桌子上挤满了信和笔记本。到处都是打开的盒子,大概他在查看,或是整理什么东西。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说:“好像我已经把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都给忘了。”

那把这些再看一遍说不定还得用一辈子。

“嗬,说得好,说得好!”他笑道。

能逗他笑感觉蛮奇怪的。感觉特别的同时,好像还有对他不够尊重的意思。离他近了,他似乎不再如我年少时记忆中那么高大雄伟。那个时候,我在教堂的观众席上总是要抬头仰视他。

现在,我们站在了同一高度,他看起来似乎小了好几号。而且很虚弱。他的身高大概是因为年岁而缩了几英寸。他的阔脸颊现在有些下垂,不过他的微笑依然充满了自信,眼睛眯缝起来,依旧是个睿智的凝视。他的步伐变得小心翼翼,显然是怕站不稳而跌倒,死亡真的是离他不远了。我想问他,简简单单一个问题:还有多久?

但是,张开口,我问他那些文件夹里都是什么?

“哦,那都是些剪报,为布道准备的。我剪报纸,杂志。我是‘扬基快船’[12],”他咧嘴笑道。

扬基快船?

我看到一个文件夹上贴着一个标签,上写“老年”。另一个巨大的夹子上写着“上帝”。

你有一个关于上帝的文件夹?我问。

“是的。麻烦你把这个夹子挪到下面一层去。”

我踮起脚,伸手够到那个夹子,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尽量避免碰翻边上的东西,然后把它放在了低一层的搁板上。

他唱道:“靠近你,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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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我们坐了下来。我打开一个记事本。多年的新闻记者生涯使我养成了采访的习惯,他点点头,眨眨眼,似乎明白正事就要开始了。他的坐椅是低靠背,带轮子的那种,坐在上面可以让他在书桌和书柜之间滑来滑去。我坐的则是一把厚重的绿色皮扶手椅。太软了。我像个孩子一样陷在了里面。

“坐得舒服吗?”他问。

是的。我撒谎了。

“想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了。

“饮料呢?”

也不必了。

“好吧。”

好的。

我还没有考虑过该如何开始提问。什么样的问题才合适做第一个问题呢?总结人的一生,该如何着手?我又瞟了一眼边上那个标着“上帝”的文件夹。或许,因此受到了启发(那个文件夹里会有些什么呢?),我冒出了一个对我面前的神职人员来说,答案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你相信上帝吗?

“是的,我相信。”

我把这记到我的笔记本上。

你对上帝说话吗?

“经常。”

你说些什么。

“最近吗?”他叹了口气。然后好像是自问自答:“这些天我说,上帝啊,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和你见面了。见了面我们可得好好谈谈。但是,上帝,如果你真要带我走,请快快现在就带我走吧。如果你还要留给我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摊开手掌,看着天花板,“那请你给我力量,让我做好应该做的事情。”

他垂下手臂。他耸耸肩膀。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到自己的死亡。我突然意识到我所答应做的,不单是致悼词这件事情。我现在问的每个问题,其实最终都可以归结为那个我还没有勇气问出来的问题。

你死了以后我该怎么评价你呢?

“唉,”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天花板。

什么?上帝回答你吗?

他微笑。

“我还在等,”他说。

那是一九六六年

……祖母来看望我们。我们吃完晚饭。餐盘被收拾走。

“今天是忌日,”祖母对妈妈说。

“在柜子里,”妈妈回答。

我的祖母矮矮胖胖的。她走到柜子前,以她的个子是够不到上面那层隔板的。

“跳起来帮我拿一拿,”她对我说。

我跳起来。

“看到那个蜡烛了吗?”

最上面那层隔板上有个盛着蜡的小玻璃杯。蜡烛芯在中间竖着。

“这个?”

“当心点。”

这是干什么用的?

“你祖父,”她回答。

我跳下柜子。我从没见过祖父。他死于心脏病。死的时候是夏天,在度假小别墅,他刚刚修好水槽。那年他四十二岁。

这是他的吗?我问。

妈妈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把这个点燃了来纪念他。你可以去玩了。”

我向外走,但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和祖母站在蜡烛前,小声祈祷。

后来——等她们上楼之后——我又偷偷溜回那里。灯都关上了,蜡烛那微小的火焰照着灶台,水槽和冰箱的一侧。在我那个年龄,我还不懂那是个宗教仪式。我觉得那很神奇。我在想,祖父是不是在那里面呢,在那个小小的火焰里,孤零零一个人在厨房,困在那个小小的杯子里。

我不想死。

亨利的故事

亨利·科温顿接受耶稣为他救主的时候,只有十岁。那是在纽约州比佛希尔举办的一个小规模的圣经学习夏令营上发生的事情。对于亨利来说,这个夏令营意味着可以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远离布鲁克林的喧嚣。到了这里,孩子们在户外嬉戏追逐,抓青蛙,采薄荷叶,把叶子放到盛水的大罐子里,放到太阳下晒。到了晚上,辅导员们在大罐子里加上糖,就成了薄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