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2/14页)

我们慢吞吞穿过客厅,我意识到另一个使我注意到那辆车子的原因:从我六年前拜访这个家开始,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家具没有变过,地毯没有换过。电视机的尺寸也没有变大过。

“大先生”对物质从来不是很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大先生”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家产。

******

他生于1917年。他的双亲,就算用那个时候可怜的标准来看,也相当贫穷。阿尔伯特的母亲是立陶宛移民,父亲是纺织品销售员,常常失业在家。他们生活在布朗克斯区陶品大街一幢破败的公寓楼里。常常没有什么吃的。小阿尔伯特每天放学回家,走在路上最担忧的就是看到自家的家具被人搬到了大街上。

他是家中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在一个犹太小学上学,从日出到日落。他没有自行车,也没有玩具。有时候妈妈会买一些过了保质期的面包回来,涂上果酱,让他就着热茶吃。那是他回忆中“童年最美妙的食物”。

生活在大萧条的阴影之下,阿尔伯特只有两套替换的衣服,一套是平日里穿的,一套是安息日穿的。他的皮鞋是补过的,他的袜子要天天洗,否则就没有更换的了。在他的成年礼上——也就是从宗教意义上说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那天——他的父亲给他准备了一套新正装。他穿上新正装,无比自豪。

几个星期后,他穿着这套新正装,和爸爸搭乘电车去一个亲戚家。那个亲戚很富有,是当律师的。他爸爸带上了妈妈烤的蛋糕。

在亲戚家,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表哥跑过来,上下打量过他之后,哈哈大笑:“阿尔,你穿的是我的旧正装!”他高声嚷嚷着,“你们快来看啊,阿尔穿着我的旧正装!”

阿尔伯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涨红了脸坐着,满心羞愧。在回家的电车上,他愤恨地看着父亲,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做儿子的明白过来了,父亲是用蛋糕换了一箱子旧衣服回来,那是富亲戚给穷亲戚的施舍。

回到家,他再也忍不住,爆发了。“我搞不懂,”阿尔伯特冲父亲嚷道:“你是个虔诚的人。你的表哥不是。你每天祈祷,他不。但是,他们要什么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亲点点头,然后用意第绪语,如唱歌般吟诵起来:

上帝和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上帝的惩罚不是无缘无故的

上帝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是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后一次讨论。

这也是阿尔伯特·刘易斯最后一次用他所拥有的物质来衡量生活。

******

现在,也就是七十六年之后,物质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这些东西几乎成了开玩笑的素材。从上到下,他穿的都像是从清仓拍卖会里淘来的。他的格子衬衫、花袜子和裤子,都出自一个廉价品牌,那个牌子的主产品包括化纤面料的裤子和带十一个口袋的背心。“大先生”很喜欢那样的款式,口袋越多越好。他会在口袋里揣上便签,钢笔,小手电筒,五元的钞票,回形针,铅笔。

说起私人物品,他的态度就像个小孩子。价格没有任何意义,好玩才是最重要的。高科技?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一个能够为他播放古典音乐的带时钟的无线电。高级餐厅?他最喜欢的食品是全麦饼干和花生酱小圆饼。将谷物倒进燕麦粥,再加一点葡萄干,然后搅拌一下,那就是他的大餐了。他最喜欢采购食品,但只爱买打折的东西——这是大萧条时期的生活给他留下的习惯——他的超市购物之旅几乎称得上是一种传奇。他可以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逛上几个小时,寻找最合适的商品。然后,在收银台处,他会掏出一张又一张打折券,一边和收银员开玩笑,一边骄傲地计算着他省下了多少钱。

那么多年来,他的工资一直是他妻子代领的,否则的话他根本不会在意此事。他刚开始做拉比的时候,每年的收入不过几千美元。在为教会服务了五十年之后,他的退休工资和其他现任神职人员相比,依旧少得可怜。但是他从来没有提出过加薪的要求。他觉得那样做是不合适的。他在最初上班的那几年,车都没有。一个名叫爱德·爱德曼的邻居会开车带他到费城,把他在一个地铁站附近放下,然后他再搭乘地铁去迪普西大学听课。

“大先生”似乎用自己的生活验证了信仰和财富之间的互相排斥作用。如果有教会的教友给他财物,他会建议他们把东西捐给慈善组织。他讨厌筹款,因为他觉得神职人员不应该向人要钱。在一次布道时,他曾说过他唯一想当百万富翁的时候,是他想到如果他有了这些钱,可以解决许多家庭的财政问题。

他喜欢的是老东西。老铅笔。老油画。他自己的祈祷书也是又旧又破,里面塞满了用橡皮筋捆绑起来的剪报。

“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追逐更多呢?”他看着乱糟糟的书架说。

你就像《圣经》里的一句话,我说。一个人如果拥有了整个世界,但失去了自己的心灵,那又有什么益处呢?

“那是耶稣的话。”

啊呀,对不起,我说。

“不用道歉,”他笑了,“这个倒说得还蛮贴切的……”

教堂

外面,芝加哥之城车流滚滚,我跟着“兄弟守护会”的亨利·科温顿牧师走进教堂内的大礼拜堂。礼拜堂大而壮观:高高的屋顶,桃花芯木的大讲坛,几层楼高的大风琴,二楼包厢式座位。

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破败不堪。

到处都是脱落的油漆。墙上满是裂缝。地板的木条都松动了,踩在地毯上,脚随时可能陷下去把脚给崴了。我抬起头,看到屋顶上有个洞。

一个巨大的洞。

可能有十英尺长。

“那是个大问题,”亨利承认道,“特别是下雨的时候。”

我注意到在大厅一些关键的地方,放着为接屋顶漏水用的红色的桶。白色的墙壁因渗水而变成了棕色。我还从没有见过有这么大破洞的宗教场所。看起来就像一艘船,被加农炮给打了个正着。

我们坐下。亨利的肚皮横亘在我们中间。他的手臂枕在坐椅两侧的扶手上,好像是为了保持住平衡。

“请问有何贵干?”他礼貌地问。

你收容流浪汉,对不对?

“是的,一星期有那么几个晚上,”亨利说。

你提供他们吃饭?

“是的,在我们的体育房里。”

他们睡在这里?

“是的。”

他们是否必须是基督徒?

“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