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个人抬着一个瘫痪病人来见耶稣。因为人多,他们无法把他抬到耶稣面前。于是在耶稣所在之处的屋顶上拆开一个洞。

马可福音2:3-4

冬至

周日的早晨,雪下得很密。我拉开教堂巨大的前门,走进前厅。教堂里寒冷彻骨——而且空无一人。屋顶上的那个大洞还在。我可以听到风吹动蓝色遮雨布的声音。隐隐传来管风琴的声音,但是看不到一个人。

“嘘。”

我转过身,又看到了那个额头高高、身材瘦削的男子,他指了指大厅边的一个门。我走过去,推开门,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怎么回事。

门后面的地方像是个临时的小教堂,只有两小排坐椅那么宽,一边的“一堵墙”是用块小木板隔出来的,木板上用订书机订着塑料薄膜。头顶上也是塑料薄膜,矮矮的,有点像孩子们在阁楼里搭出来的城堡。

显然,因为没有暖气抵御严寒,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在教堂里用塑料布搭一个帐篷出来。教堂的信众们挤在有限的座位上。因为空间小就不显得那么寒冷了,不过人们还是得穿户外的厚外套。这里就是亨利·科温顿牧师举行周日礼拜的地方了。大讲坛变成了小讲桌,身背后高耸的管风琴换成了一幅用图钉订在墙上的黑白色旗帜。

我走到最后一排坐椅,坐下,亨利正在这样说:“上帝,我们感谢你。你是给人带来希望的上帝……我们感谢你,赞美你……以耶稣之名,阿门。”

我四下看了看。屋顶上有个大洞,暖气被人掐了,人只能待在塑料帐篷里,这个教堂还能支撑多久呢。

******

亨利那一天布道的主题是改过自新。他一开场就先感慨,要改掉一个陋习是多么难——特别是在吸毒这件事情上。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用低沉的嗓音说,“我知道,你们发誓说,‘我再也不这么干了……下一次等我有钱了,我要做这个,做那个。’然后你回到家,向爱人保证说,‘我错了,但是我会改的’……”

“阿门!”

“但是等你有了一点钱,那些誓言——统统被扔到九霄云外。”

“是……啊!”

“你过得很糟糕,不想再那样下去了,又累又糟糕……”

“又累又糟糕!”

“你不得不向上帝承认,那东西要比你强大——比那些戒毒中心也要强大——比教堂里的牧师也更强大……我需要你,上帝……我需要你,耶稣……”

他开始拍手。

“但你得像史摩基·罗宾逊[37]那样坚强。”

他开始唱歌,唱了两句“我是你的俘虏”[38]的歌词。

然后重新开始讲道。

“或许你揣着钱去超市,买了些吃的。然后碰到什么人,你的意志又软弱了……花了七十元钱买的食物,二十元的价格卖了出去换成……”

“十五元!”

“是的,先生们……十五元……没有错,如果你被那种要吸一口的感觉搞得要发狂的话……我告诉你们,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种陷在里头的感觉。”

“阿门!”

“但我们必须要和它作斗争。而且自己戒毒还不够,如果我们周围有其他人在努力,我们也必须对他们有信心……”

“接着讲,牧师!”

“《使徒行传》中讲到保罗在转变信仰之后,人们不信任他,因为他以前迫害过教徒,后来却变得满口称赞。‘这是同一个人吗?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人们无法看清你,因为他们心目中的你还是过去的你。我在做牧师的过程中碰到的最大问题就是他们总是以皈依上帝之前的我们来评判我们……”

“是的,没错!”

“保罗也有同样的问题……他们看着他……他们无法相信他是耶稣派来的人,因为他们用他的过去来评判他……”

“是的,没错!”

“他们只看他的过去。如果我们也以自己的过去来审视自己,那么我们就是没有看到上帝的作为。上帝的作为!我们就是没有看到我们生活中发生的点点滴滴的改变……”

“赶快告诉我们啊。”

“如果别人夸我干得不错,我的反应是,‘我正在努力。’但是有些知道我的过去的人——每次回纽约都能碰到那些人——每次他们听到我成了这里的牧师,突然之间,他们的反应就变成了‘伙计,我知道你拿了钱。我知道你一定是拿了钱。我知道你的。’”

他停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低了。

“不,我说。你知道的是过去的我。你可能认识那个人,但你不认识我正在努力变成的那个人。”

******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我感到一阵尴尬。我对于亨利的看法,和他描述的那些人,非常相似。我猜想,他在纽约的时候,一定是笑着告诉别人:“是啊,我正在努力开拓新的天地。”

但实际上呢,他在一个塑料帐篷里布道。

“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了!”他对他的信众们说。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牧师的布道好像是对着你的耳朵,对你一个人说的。当那样的情形发生的时候,通常那是因为你自己的关系,和布道者无关。

十二月

善与恶

经过了那么多年和疾病的顽强斗争,我相信“大先生”或许能打败任何病魔;只是,当它们一起袭来时,他没有了胜算。

这一次发病使他无法站立,神智不清,言语含混。但那其实不是中风,而是因为数症并治、共同用药而造成的不良结果。在各种医生的各种诊断之下,他所服用的用来控制中风的药物狄兰汀过量了,导致中毒,使他丧失了知觉。

简单地说,“大先生”成了过量药物的受害者。

在经历了非常糟糕的几个月之后,这个问题终于被发现。医生调整了用药的剂量,之后没几天,他的意识就恢复了。

吉拉尔和萨拉先后给我打了电话,向我通报了这个情况。

“真是奇迹……”她们说,“真是太好了……”

她们的声音是如此欢欣鼓舞,就好像夏天突然降临后花园,给万物带来蓬勃生机。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她们用这样的语调讲话了。我赶紧从东海岸飞过去。走进“大先生”家,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用笔墨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读过那些故事,说处于昏迷中的人,在数年之后突然醒转过来,提出要吃巧克力蛋糕,一旁的家人们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眼前的情形。或许,我的心情和他们的类似。

我所看到的是:他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他穿着那种带很多口袋的马甲。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兴奋地眯起眼睛,尽管眼角皱纹密布,但那眼睛仍旧散发着光芒。他吟唱着和我打招呼:“哈……罗,陌生人……”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看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